开车,从我家到江西父母的家,不多不少,刚好八百公里。八百,在江西话里与“爸爸”同音。无论是因缘巧合还是冥冥注定,“爸爸”,永远是我回家的方向。
小时候的我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家人因此对我格外呵护,尤其是父亲。我出生在炎夏,小小的我不敌暑热邪湿的肆虐,满头满脸长着触目惊心的疖子,昼夜啼哭不吃不睡。医生说要开刀切掉几个眼鼻口附近的大疖子,以免发生意外,结果爸爸死活不依。他说:“万一脸上留了疤怎么办?”于是,他耐心地守着,待我稍一瞌睡他马上挤破一个,我受痛哭醒,他也跟着掉眼泪……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挤,等我痊愈时,父亲也瘦了一大圈。
70年代物质贫乏,加上父母亲都是工人,没特权弄来鸡鸭鱼肉来补给营养,看着馋嘴的我,聪明的父亲想出了一个办法。我们住在长江边,他每天下了班就去江边网鱼,站在齐腰深的江水里一站就是大半夜,风雨无阻。从此,家里红烧鱼、蒸鱼干、鱼汤就没断过,还把吃不完的鱼扔在屋顶上面晒,有的甚至成了野猫的美味大餐。后来,经常有老师夸奖我记性好,过目不忘,我想应该是得益于吃了这么多年的鱼。但令我难过的是,父亲因此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长年饱受折磨。
父亲对我的宠溺是溢于言表的,乃至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是“重女轻男”。父亲说,女儿听话懂事,当然要疼。那时的我确实十分乖巧,每逢下雨天,我总是自告奋勇去给父亲送伞。在厂子门口,父亲见到送伞的我特别高兴,每次都顺便在门市部花一角钱买几颗话梅糖给我吃。父亲也给我送过伞,那是个特大暴雨的天气,他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接我。我坐在后座高举着伞,一路上感觉父亲骑得特别慢,便忍不住埋怨了几句,他也不作声。回到家,父亲却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哼哼叽叽起来。原来,他在校门口为了避让迎面来的大卡车,连人带车摔在地上,右脚趾骨折了。
青春期以后,我不再腻着父亲了,父女之间有了疏离。学习的压力让我变得爱发脾气,没有耐心,父亲依然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尽量哄我开心。有次我过生日,他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没好气地说:“不晓得!”他想了会儿,大笑着说:“我知道了。‘不’就是‘萝卜’,‘晓’就是‘笑’,‘得’就是要零花钱。女儿想吃萝卜汤,要听笑话,还要零花钱!”那天,父亲真的做了萝卜排骨汤,讲了一箩筐的笑话,还给了我10元零花钱……
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我一天天距离父亲远了,但感觉似乎又从未远离,我们通过信件和电话无话不谈。结婚那天,他郑重地对我先生说:“以后我就将宝贝女儿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对她好!”我的眼泪忽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父亲顿时慌了,手足无措,以为说错了话。其实,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害怕他以后不疼我了,世上哪里还会有别的男子对我似他那般的好?
现在,当了外公的父亲还时不时给儿子讲我雨天送伞的故事,每次都充满了自豪。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悄悄地对他说:“当时,我只是冲着那几颗话梅糖去的,为了话梅糖,我多大的雨都不怕。”他愣了一下,然后慈爱地望着我,说:“我才不信呢。”无语。其实,我说的是真话,但,已经不重要了。
“八百”——“爸爸”,奇妙么?“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想你时,你在脑海;想你时,你在心田……”《传奇》的天籁之音依稀在耳畔萦绕,当父亲笨拙地学会使用手机微信与我视频时,距离,真的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