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平民

因为对老百姓说了不敬的话,我被免了职,是在十一月份。我的心情像此时的天气,一样地冷。为了躲避周围的人,也为寻找心里的抚慰,我回到了我的家乡,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

我本平民

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昏暗的灯光下,我的老父亲卷曲着身体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吸烟,我知道他有十几年没抽烟了,此时他沧桑的脸带着悲哀。“回来了?”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母亲的面条显然是早已切好的,她眼里挂泪,默默地为我准备着饭。我知道他们肯定在想我的事,但他们没有跟我说什么,而此时我能跟他们说什么呢,我又能说出什么呢。吃罢饭,我早早地躺下了。

第二天。由于天冷的缘故,虽然已过晌午,村子里还是冷冷清清的。很希望让家乡的气息调整我的心情,我出了家门,在街上慢慢地走,看着眼前的景物,寻找自己心中的记忆。不觉中,来到村中心的老戏台子。戏台子有二百多年了,柱子上退了色的红漆斑斑驳驳地掉了许多,有的地方露出木头。我的手抚摸着戏台子,想起往事,特别是那件事。我十一岁那年,村里来了戏班子,女主角极标志,几个伙伴相约去看女主角排戏,结果被戏班领头的给揪了耳朵。怀恨在心的我们便从小卖铺买来臭豆腐,借夜色将臭豆腐碾磨在戏台的地板上。天明后戏班子排戏,演员个个捂着鼻子,一片混乱。我们在远处瞧这情景,笑得前仰后合。后来有人告密,回家挨了母亲不少板子。

沿戏台子前的道往前走,过了三条街,下一个慢坡就来到了麦地。麦地很大,一片连着一片。黄色的麦杆茬已没了生命,可它们的根仍然扎在裸露的土地里。现在它们没了往日的翠绿和金灿灿的光辉,但我感觉它们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在餐桌上没有人会谈论起它们。

起风了,而且有些大,刮在高压电线上发出像吹哨一样的声音。空旷的田野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时节农民是不来地里的。

风猛劲地往我衣服里钻,穿透衣服又钻进我的胸腹,好像要钻进我的骨头里。我感觉我很需要这样的风,因为它会把我身上的污浊吹掉,把我吹成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在麦地里,埋藏着我生命的记忆。那时放学回来,时常帮助父母干些农活。我还好,在印象中从来没有因干农活被父母催促和责骂过。邻居家的人常夸我懂事,听了这话,父母脸上带着光。越往麦地深处走,越感到天空和大地要把我包裹起来,隐隐中感到一丝害怕。

从麦地里回来,已是吃晚饭的时候。父母和我围桌坐了,我的跟前多了一盘炒鸡蛋和一杯酒。我把炒鸡蛋放在桌子中间,把酒杯放在父亲跟前。父亲的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父亲母亲平常喜欢串串门子,我被免职后就很少出门了。我听说以前到小卖铺买点东西他们是可以赊些账的,我出事后,人家说不可以了,还让他们还了帐钱,可他们没有跟我说。

吃完饭,我回到了屋里。我心里有些酸楚,不想看他们的脸,我也不想让他们看见我,我感觉我出现在他们面前,会让他们痛苦。

这屋是我上大学以前住的屋,上中学时获得的奖状仍贴在屋子主墙上,我这屋父亲不让别人住,只有家里来客人时才让客人坐坐。奖状的旁边有个相框,里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在主席台上讲话时照的,另一张是参加会议时的合影照,去年父亲到我家看到后要走了这两张照片……父亲睡觉前隔着门对我说,天冷,睡觉时多盖些。

一阵鹅叫声将我吵醒,一看已经上午十点半了。昨天晚上睡得很晚,写了点东西。这段时间我时常反省自己,并把所思写出来。我老是在想一件事情,我什么时候变得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我顺声望去,院子里有三个人,在和母亲说什么。随后三个人进得屋来。三个人我都认识,先进来的是我的幼年好友,为人乐观豪爽,后两个人是兄弟俩,和我住一个县城。我工作忙,好友时常照顾我父母,也时常到县城看我,从不向我所求什么帮助。可他为何将兄弟俩领来,我心里颇有些埋怨。说了一些客套话,他们邀我吃饭,我推辞,好友及兄弟俩力邀,碍于好友情面我勉强答应。

我们来到村东头的小饭店,进了饭店,选了一个靠墙角的大一点的桌子,兄弟俩中的老大说:“大哥您坐里面!”老二也说:“对,大哥里面坐!”我们坐定,饭店的主人走过来。饭店的主人我认识,他小我一辈,管我叫叔。他急上两步,伸出手来,和我握手:“叔,您回来了。”我没有应答。我好友点了菜,因为人少或其他缘故菜很快上来,都是农村的家常菜。

我有几分拘束,感觉与他们有些距离,更何况有这兄弟俩。这兄弟俩我原本打过交道,并且有些“过节”,我在任时因城市规划曾经组织扒过他家的房子,虽然他们家的房子是违法建筑,但他们有诸多不满。

他们极力劝我喝酒,我推托不胜酒力,只慢慢地饮。看劝我不动,三人自顾大口喝起来,不久已满脸通红,有几分醉意。担心那兄弟俩借酒劲说出什么不逊话来,我便欲借故离开。

“大哥,你不容易,不容易。当官,不好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兄弟。”兄弟俩中的哥哥说。我想这是他酒后的客套话,于是嘴上应付着。“大哥,”兄弟俩中的弟弟拿起酒杯向我敬酒:“你扒房为啥,还不是为老百姓住上好房子,城市有个好环境。实际上咱们想法是一样的,你扒房是为大家过上好生活,我们多要点补助是为了我们日子过得好一点,咱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一样的,并不矛盾。虽然我们经济上受了损失,但违法了,没什么好说的。”他这话有些道理,我被他们兄弟的宽容和理解所感动,于是热情了许多。

店主人前来向我敬酒:“叔,有些事我们都知道,您放心,在外面干得难,您回来,这饭店咱爷俩一起干,维持生活没问题。”我听了喉咙有些哽咽,站起来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这时饭店里来了五个客人,其中有三个我认识,是我们村的。见了我几个人都过来和我握手。他们原本要坐旁边桌,我好友不肯,硬要他们和我们合桌。可能有我的原因,他们也愿意和我们在一起,便也没推辞。他们轮流向我敬酒,说了许多安慰的话。酒一直喝到晚上很晚。说实际话,这顿饭的菜,厨师的手艺差些,色香味比不上我在任上所吃的,但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我被免职后第一次喝酒,喝醉了。因为是在我家乡喝的酒,也因为是充满情感的酒,这酒让我感到我离他们其实是这么近。好友和兄弟俩把我送到家门口,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没有进屋,踉跄地走进家对面的小树林。刚才喝酒时,没有人对我说一句责备的话,但话语中,我还是听出他们都表示出的我不应该那么对老百姓说话的意思。他们安慰我的话是鼓励我重新振作起来,全没有纵容我错误的想法。我坐在石头上流泪。乡亲们对我越关心,我对老百姓说的那些话,就越刺痛着我,我问自己,有什么资格说那样的话呢。

隔过天,吃过早饭,和父母坐在他们的炕上唠起家常,他们很担心地问起我妻子,我告诉他们我们很好,没有什么变故,他们才有些安心,并告诉我要照顾好我儿子。我哥哥和姐姐都来看我,说了些关心的话。

午后,我去看我中学的语文老师。我的中学语文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按辈分我管他叫二叔。年轻的时候他的身体就柔弱,现在更黑瘦的脸上多了许多皱纹。由于吸烟很厉害,他不断地咳嗽,有时会用拳头敲自己的胸。我看出他对我的现今很惋惜,同时又有几分自责。这自责来自他认为有些东西没有教我。他吸完一根烟,并捶胸之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放在桌子上,看出来他知道我回来了,并知道我肯定来看他。他是我家乡的写对联高手,这我是知道的。莫非是要和我讨论一番,而此时我怎有这心思,于是我有些不理。他看出我意,没有吭声,只是把纸慢慢铺开,我瞟一眼,字体没变,是我熟悉的,但内容却令我一惊,瞬间让我惭愧。“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我知道这对联的来历,是清朝河南内乡县衙高以永所写。我也知道他供职的县衙还有一幅对联,“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 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他轻叹一声:“老子所言‘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这为官是要体恤民心的。”他的眼中分明含了泪,而我的泪已流到腮边。

从老师家回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里,虽然孤独,但多了清醒和冷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得感谢被免职。回到普通人,给了我思考和回归的机会。我的家庭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家庭,小的时候,我也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童年,甚至还要有很多孩子没有的干农活的经历。而我的学生生活是单纯的,它虽然奠定了发展的知识基础,但和其他人也并无两样。我什么时候变得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呢,我想让我发生变化的还是为官之后。大学毕业后到了好单位,有了把公权力变成个人价值的机会。有了权力,找我解决问题人多了,自然受到百姓的尊敬和亲朋的恭维,后来当了领导,职务变了,感到和别人不一样了,说话也来了“硬气”。看到围绕自己意志而忙碌的同事,距离感来了,优越感有了。地位变了,人总归也要变的。但如果地位变了,为官的心也变了,那就是可怕的事情了。如果把为民谋利的责任当成满足自己私欲的砝码,那就更可怕了。那兄弟俩的话给我很大的触动,虽然有观点的差异,虽然有利益上的不同,但我们要好起来的目标是一致的。有了这一点,又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为官者,一定要有为官为民的心。有了这心,万难的事也就不是难事了。我所以说出对百姓不敬的话,也是这心思淡了......

思来想去当官之后是的硬气些,但硬气的应该是为百姓办事的心,而不是对百姓“硬气”耍横。我越想越发对自己不满:“怎么能对百姓说出那样的话呢。”

我环顾我这间有些老旧的小屋。回到家乡得到暂时的清静,但这不是我逃避的避难所。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才能回归自己的本性,才能做出有价值的事来。为官者来自于民,那就必不得忘了“民”这个本......”我想了许多,也明了了许多。

我要回城了,早晨起来收拾要带的东西。父亲默默地来到我屋里,从兜里颤巍巍地摸出两千元钱,说我官丢了,生活少了保障,让我拿着这钱好添补个家用。还说他会和我母亲省省口,以后经常给我点。

母亲走进来,眼睛红红的,我帮她擦脸上的泪水。她用带着沙哑的声音对我说:“儿呀,以后那话咱不说,噢。”

我哭了,嚎啕大哭,我在听到被免职的时候都没这么哭过。我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三个头。

吃过中午饭,我走了。父母执意要送我,在路上,父亲吃力地跟着我的脚步,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要忘了,你的父母都是老百姓啊!”我搀扶他说:“我记住了!”

两位老人把我送到村口,一直等到长途车来将我送上车。车走了很远,我回头望望,看到他们还在向我这张望。

两千元钱我没拿,我把它放在了老父亲的被子底下,因为我相信我会用我的双手建立起我未来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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