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曾经沧海,右手除却巫山

思君提出分手的时候,我正沉醉在一堆堆琳琅满目的家具中不能自拔,建材市场人声鼎沸,我对着电话大声地喊:“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清……”我的笑容定格在脸上,我看见行人做出各种各样夸张的表情,天地却是一片灰暗,然后,一团团混沌的声响从我的鼓膜传向四肢,扩散开来,一波一波。我拿着电话足足十分钟说不上话来,电话那头思君终于等得不耐烦了,“何,别这样,我们都是成年人。”然后便是电话被挂断的声音。

左手曾经沧海,右手除却巫山

手里提着大捆的墙纸,油漆桶,画框,还有思君最喜欢的那种卡通抱枕。我在往来如织的红男绿女中伫立了几个世纪,不知道下一步该踏上哪一座浮屠。

我按思君的要求把她留在我那儿的所有东两送到她新的住处。看着那个男人很认真地把她皮箱里的衣服翻出来,细细地叠好,我想她也许会幸福的。临出门时,思君突然叫住我,很认真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

我看到了自己的骨殖在皮肤下面松散,败坏。如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那么四年相依换来“一个好人”的头衔又该到哪里去招摇?我把车开到郊外,把音响放到最大音量,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直到眼泪流出来,胸腔里再无一丝声息发出,方才颓然倒地。

接下来就是辞职,卖掉房子,收拾旅行包。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买了一张去西安的车票,这是我一直渴望去的地方。等车时不断地回头向入站口眺望,直到火车启动。曾向她暗示过今天出发,我想也许她没有反应过来,她本来就是个木讷的人,比如那次……我马上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连锁似的追忆。仲夏时节,车厢里热浪滚滚,我却感到阵阵寒意沁入骨髓。

我决定把自己放逐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无法嗅到思君气息的地方。用距离来冷却这份燃烧了四年的情感,让时间把那些鲜活的往昔风干,直到我再也记不起幸福到底是什么味道……

七月流火,古城夜凉如水,我躺在旅店的床上瑟瑟发抖。闻着被子上陌生人留下的混沌气息,纵然千军万马,也在坚强的面具后面溃不成军。我穿好衣服,来到通易坊的石阶,点燃一支烟。月光皎皎,远处的大雁塔在凄清的夜色里越发沉郁和苍凉,我坐在石凳上任由思绪天马行空。

“真美,—种会让人落泪的美。”

我这才注意到不远的暗处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袭黑衣,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间,安静地望着树顶上的月晕出神。脚边放着一套大得出奇的画夹。

她向我索要香烟,语气干净而爽朗。凑近帮她点烟时,我闻到浓郁的玉兰花般的气息。这样的夜晚,该有多少人无眠?转身走回旅店时,我这样想。

思君也会无眠吗?

再次看到了那套大得出奇的画夹时,我正无所事事,像个孤魂一样游荡到慈恩寺。她坐在慈恩寺的围墙下临摹,一身水墨色牛仔服,灰色运动鞋,超大的男款墨镜插在胸前口袋里,头发随意盘起来,消瘦的肩,单薄的唇,脸色苍白而凝重,远远望去,和她面前的画作一般,沉淀着殷实的美丽。

“这么巧!等我收工一起吃饭。”她的语气依旧那么直接和真诚,没有丝毫市井女子的扭捏和造作。

街边零乱的小餐馆,两份温记牛排,两杯果珍饮料。一切都变得这么简单,吃饭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果腹,没有觥筹交错的浮华,没有推杯换盏的冗杂。她把盘中的食物吃得颗粒不剩,然后拿出阿诗玛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点燃一支,在昏黄的落日余辉中,让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韩欣,29岁,自由职业,有过一次仅仅维持了半年的短暂婚史,一年前来到西安,在我租住的旅店附近买下一间小屋作为栖所,每天的生活就是给杂志社写稿子,拍照片,临摹那些无穷无尽的雕像和塔楼。

无法否认,在逃离的日子里,我的空气中飘来荡去的都是思念的味道,我就像一只锁在玻璃橱窗里的蝴蝶,看见了外面世界的姹紫嫣红,却无力推倒自己用四年时间营建的玲珑宝塔。有很多个瞬间,我有给思君打个电话的冲动,可是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对你好吗?”“没有想我?”这些都已经不是我应该说的。思念好像一根橡皮筋,出走的距离越远,它的弹性越大: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和这种力量抗衡,直到筋疲力尽。

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去找韩欣喝酒。古城的酒像古城的风一样浓郁,后劲磅礴。三杯下肚我已经不能自己,夹菜时触摸到韩欣的手指,冰凉而寂寞。

“医生说是手指末端神经供血不足”,她试图解释。

我一把拉她入怀……

电闪雷鸣般,如同一束芦荻开放在黑暗的甬道,浮起满眼芬芳。她的脸上已经有了葡萄酒般的红晕,眼睛清澈而幽深,靠近时能听到里面涓涓细流的响动,花开荼縻,草长鸢飞。

天亮时,韩欣突然从我身上起来,裹着毯子,蹲在墙角嘤嘤地哭泣……

“你是我这三年来惟一的男人,但是我知道你不爱我”,她的哭声无助而悲凄。

突然我很同情这个外表强悍,内心柔弱的寂寞女子。好像一棵参天古木,在我内心里悄然成长,盘根错节。

我躺在床上,很想抽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拇指已经磨得生生地疼,打火机还是徒劳地单调地响着,像是要把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故事次第流传……

傍晚的时候,我和韩欣躲在狭小的厨房熬一锅汤。红花,牛骨,以及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配方是韩欣上网查到的,她说也许可以根治纠缠了我十多年的风湿病。我掌勺,她围在旁边监督火候。虔诚地摆弄着一朵朵花蕾。

思君打来电话,韩欣接过来塞在我的手里,转身躲到了客厅。

“他走了,何,我很需要你,你可以回来一趟吗?”电话里的思君哭得声情并茂。

锅里的汤翻滚着,煤气炉滋滋作响,我沉默着,听着,然后挂断电话。

走出厨房,韩欣正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慢慢地吸人缓缓地呼出,蓝色的烟雾笼罩下的她像蒙了一层缥缈的面纱。

“你的旅行包我已经帮你收拾好了。”她淡淡地说着,听不出半点感情色彩。

“你知道我要走?”这个时候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应答。

“你来的时候便失魂落魄,那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什么东西没有带在身上,那一定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她的脸上带着惨淡的笑。

在西安的最后一个夜晚,狭窄的单人床上,韩欣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紧紧抓着我的双手,十指交叉,掌心里满是汗水,但她的手指依旧致命般的冰凉。

整个夜晚,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天亮时我起身,吻干她满脸的泪水。

然后,出门。

火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我希望它走得快一点,又希望它走得慢一点。

行到开封时,我收到韩欣的短信。

“我把配料封起来,等你回来,再一起熬汤。”

我躲进卫生间,拿出手机再读一遍信息,然后,任眼泪无边无际地漫过我的记忆。

这是我第二次流泪,却是为思君以外的女子。

思君在出站口等我,素衣素面,微风吹 过,依旧楚楚动人。只是脸上不经意间已经多了几分沧桑。

我们依旧没有半点陌生,她咧着嘴上来和我拥抱,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

她在家早已备好饭菜,红烧鸡块,肚丝汤,拔丝苹果,槟豆凉粉……

“你做的?”我拿着筷子有点吃惊。

她不好意思地点头,如一抹轻风拂过杨柳般不胜娇羞。

也许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我想起以前的思君,那时她只会煮方便面。曾经畅想过能吃上她做的佳肴,却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刻。

“何,我怀孕了”,进餐陕要结束时思君终于低着头开始向我倾诉。“刚开始他对我还很好,但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争吵。直到最后他开始动手打我。”思君流着泪伸出胳膊让我看那些伤痕,一块块的疤痕像苔藓一样附着在雪白的肌肤上。

我能体会到思君经受的委屈和伤害。

“等知道我怀孕时,他干脆消失了,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我找不到他,有人说看见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可是他说过会娶我的……”思君暴躁起来,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晚上我穿着他的拖鞋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只造型奇特的烟灰缸,我想一定是他用过的。窗外月光如水,这让我不由的想起西安的月亮,想起韩欣,不知道此时的她正在做什么,也会像我一样无法安然入睡吗?

房间里弥漫着陌生的味道,我知道这里已经不再属于我,我的天地在西安。那里有我亲手种下的白玉兰,有我还没熬成功的汤,有我从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的女人,她的手指有着冰凉的苍白。

左手曾经沧海,右手除却巫山,双手交叠,握住的是流逝的韶华和不变的容颜,在那个年少轻狂的情怀里,我曾无限留恋和思君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但此时却有种逃离的欲望。

陪思君从医院走出来,我对她说:“好好照顾自己,路还很长”。

“你要走了吗?你能留下来吗?”她的眼里闪烁着泪花。

“傻丫头,你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回到过去,再次转身,无论多么华丽也已经物是人非。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我的声音开始无法平稳,为我,为思君,为我们坚守了四年的爱情。其实在这场爱的劫数里,我们都受了伤,只是我的伤口已经开始复原,而思君则刚刚开始。我希望能为她再做点什么,但又明白我什么也帮不了她。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

返回西安的旅途我改坐了飞机,没过多久我就开始迷糊,在闭上眼睛的刹那,我看见一只蝴蝶翩翩回旋,飞过了沧海,便是一季不灭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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