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我参加了美国的一个志愿者考察队,来中国进行稀有野生动物的编目工作。考察结束后,我和队友琼想多去几个地方看看。琼指着地图说:“去这里怎么样?”我耸耸肩说:“为什么不?”于是我们就出发了。
这儿是热带雨林区,热如蒸笼,蚊虫肆虐。我们颠簸了整整两个白天一个晚上,最后总算到了那个乱石嶙峋、荒无人烟的海滩。
离海边不远有一个小村庄,那儿有一座小屋,既是家舍,又是饭店,甚至还是一个小型动物园。这在中国农村很常见,但这一间显得格外低矮、破旧。只有一间屋,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几个装蛇的笼子。
这屋里的女主人是一个70岁的老太太,她和一个年轻的妇人让我们稍等。
20分钟后开始上菜,我们再次惊叹中国农民“变魔术”的本领,他们可以从几乎是一无所有中变出花样繁多的饭菜。照例先是喝那神奇的中国汤,接着是几碟风味不同的蔬菜,点缀着一些鸡肉片。
老妇人说我们是她30多年来第一次见到的西方人,她忆起了往事。她的父亲曾是一位知名的外交官,她的童年生活幸福而且优越,她学习英语,并常跟父母到世界各地旅游。
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眼睛发出明亮的光彩。有一次她随父亲在香港参加一个社交聚会,那儿有很多外国人,舞厅里回荡着动听的乐曲,英俊的男人和优雅的女人在跳华尔兹,衣香鬓影,轻歌曼舞,彩灯闪烁,对这个年轻的中国女孩来说,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美妙、最动人的情景。
然而,她长大后,中国不再是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她婚后不久,就爆发了内战,烽火遍地,山河破碎。接着1937年日军入侵,八年抗战后又是解放战争。
后来她来到这个海岛,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一住就是几十年,靠给过路人做饭为生,有时还能捕到几只野兽卖点钱。
她讲完了她的故事,笑了,没有一点悲苦和怨恨。“你感到遗憾吗?”我们小心翼翼地问。“只有一个遗憾,”她笑着说,“就是没学会跳华尔兹。”
她的回答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一时竟相对无言。我隔着桌子向她伸过手去,轻轻地问她:“还想学华尔兹吗?”
她脸上浮现出喜悦兴奋的神采。她说:“你一进门,我就想起了那次舞会上跳华尔兹的外国女人。”
我们摇摇晃晃地开始跳,我哼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不时踩到她的脚。但不久我们就跳得流畅自如了,我唱得更大声了。《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在这天涯海角的低矮小屋中回荡。老太太肥大的裤子飘起来,像旋转的裙子,她似乎飞离了这荒凉的海岛,又变成了那个年轻美丽、充满梦想的姑娘。
一曲跳完,我们都有点气喘吁吁。为了记住这难忘的时刻,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最后我们拥抱道别。
我回美国后不久,遭遇了一连串的打击:婚姻破裂、母亲去世、经济拮据,我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远离亲朋好友熟悉的环境。我常常哀伤怨叹,为了我失去的一切。
在我悲观绝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海岛上的那个老妇人。她给我勇气和力量,让我度过了许多痛苦哀伤的日子。
那位老妇人的照片——我们的合照——就挂在我的墙上,我们的手相握在一起。我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偶然相遇,在一间破旧低矮的小屋里跳起了华尔兹,由此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气和坚强。我将永远珍藏这难忘的记忆——天涯海角的华尔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