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信教,活到八十五岁时,随着她的“主”升入天堂了。因是高寿,按本地农村的话说,也算是标准的“喜丧”了。
老人家儿孙满堂,就是重孙辈的也有几个小把戏儿满地跑,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几口人,她的丧事无论如何也要办的风光、体面一点。可是,就在商量老太太“后事”的程序时,就先起了冲突。
冲突自始至终在教徒与非教徒之间展开。
老太太的嫡系子女四人:长子单身汉,教徒;次子“一家两制”,只有媳妇是教徒;老三一家和小闺女一家都不信教。按理说,这“三国四方”中间,不信教的人数占绝对优势,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应该按本地传统习俗操办。但最后决议却是按信教的礼仪来办。按照信教的礼仪,出殡的头天晚上,教徒们请来西洋乐热闹一番,不花钱;出殡时教友们都来举行告别仪式,送到坟上,热闹非凡,仍不花钱且不用管饭。仅管饭一项就可省去几千元钱。亲友们吊唁的礼钱就可平分给哥儿们几个,这是何等的大好事。
老大以一家之主的口气说:“按‘主’的意志办,定了,我说了算。”
老二家里向来媳妇是“一把手”,媳妇信教,他想分钱,自然是顺坡下驴:“我听大哥的。”
老三夫妇与老二家为菜地、宅基地、甚至为一棵胳膊粗的小树打得头破血流,多年来是“反贴门神——不对脸”,所以公开跳出来反对:“球,你们念你们的‘神经’诗,唱你们的‘神经’歌。我的亲娘老子不叫我披麻戴孝,不叫我烧纸放炮,不叫我送城报庙,拴住日头也说不响!”
小闺女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平时没少尽孝,本想花上几千元为老母唱戏最后风光一次,可按教规来办,自己的几千元就会不显山、不露水,白白平分给娘家哥们,自己委屈当冤大头!但毕竟自己是“泼出去的水”,说话没分量,只好“我受罪的妈呀……”在灵前长跪哭叫。
满屋吵成了一锅粥。关键时刻,老大亮出了“尚方宝剑”,说自己整天伺候老母,老人家有“临终嘱咐”:一定要按教规教义来办。这一来,大家都哑口了,只有老三还有些愤愤不平:“只要咱舅家老表们来没意见,我也就认了!”
老三说的“舅家老表”就是李老太的娘家侄儿。按本地传统的说法“男人有舅家,女人有娘家”,意思是女人死后,娘家处理善后的意见有绝对的权威。说话不及,李老太的娘家侄儿跌跌撞撞来到灵前,“姑啊、姑啊”地哭喊了一通。信教的老二媳妇一看大事不妙,偷偷去找本村教会里的头头报信去了。
再说李老太的娘家弟弟干过多年的村支书,娘家侄子当然就是“李衙内”,在当地是跺脚地动的人物。老三象盼到救星一样,底气十足地说:“咱千锤打锣,一锤定音,让老表说说你姑的后事到底咋办?”
“李衙内”谁也不瞧,向空中喷着烟圈儿,漫不经心说“咋办,一切按老规矩办。”
老大懦懦怯怯地搬出老娘的“临终嘱咐”,谁知道老表狠狠地摔掉烟屁股吼道:“我姑生前也多次对我说过,要按老规矩风风光光地办!明儿早上出殡时,不按我说的整,我板凳往大门前一横,谁敢从我身上踏过去!”
众人又一次哑口,老三兴奋地说:“算球了,就按老表说的整吧。”
门前传来了咿咿呀呀地歌唱声,一群女教友唱着圣歌,进院来到灵前,她们围着灵床煞有介事地转了几圈后,到院里坐定,一个年轻俊俏的媳妇挨着老大坐下,关心地询问教友的后事。
老大慌忙很客气地向老表介绍年轻媳妇:“这是我妈的领导张小丽。”
“李衙内”心里压根儿就瞧不起这黄毛丫头“领导”,但仍然很有礼貌地感谢教友们关照自己的姑姑。接着,张小丽把灵堂当成教堂,用一张樱桃小口及富有磁性的音调,大讲天主的恩典、天堂的美妙、“肢体们”(估计是教友的称呼)的友爱,把按教规办丧事的诸多好处讲的天花乱坠。这边“李衙内”直皱眉头,冷不丁闸住了年轻媳妇的传道:
“哎哎,妹子(实际上应该叫“表侄媳”),先打住!天堂虽好,就是离咱太远了,咱是个犟劲,压根儿就没想着升天堂,将来只要不下十八层地狱我就满意了。”
一句话把张小丽呛了个倒噎气,教友们见领导受了委屈,七嘴八舌地乱嚷嚷,指摘“李衙内”不尊重教会,“李衙内”一时火起,脱掉外衣,站起来发飙:“咋,文化革命又开始了,围攻‘走资派’哩?你们打听一下,三乡五里的青红砖、生红砖、生砖红,咱们怯呼过谁?”
众人被唬住了,“李衙内”缓和了口气说:“共产党是讲究信仰自由,可你们也得尊重我不信教的自由吧。我姑姑从小到大抱我、亲我、疼我容易吗?我姑姑的后事我不表达心情还算人吗?”
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教友们也不嚷嚷了。最后众多执事人终于达成协议:出殡的头天晚上按本地风俗习惯办,出殡时按教会洋规矩办,来个中西合璧、土洋结合。人们说,国家都兴“一国两制”哩,咱这叫一“事”两制吧!
那天晚上,人们按照风俗给李老太举办了风风光光的报大庙仪式。亲朋好友都来吊唁,大家行礼如仪。照样放炮、烧纸、磕头、入殓、送城、报庙……当晚,唢呐响器五班,西洋乐队一班,高台曲子戏一台。戏班子远近有名哭灵青衣披麻戴孝,代表小闺女“妈呀娘呀”地哭倒在灵前,直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灵前人们无不掉泪。当晚直闹到下两点,人们无不羡慕老太太的喜丧办的风光。
第二天早晨出殡,人们都来看稀罕,看教会的人马是如何大阵仗隆重地举行告别仪式。可是,早已过了出殡时间,硬是没见教友毛毛出现。大家正在着急,张小丽捎来口信:教友们说坏了教规,都不来了。“李衙内”气得一蹦八丈高:“他妈那个毛,没有鸡子叫,天就不会亮了?照老规矩,出殡!”
几个来回的折腾,老规矩早已经不全环了:灵柩上已经蒙上了代表教会的白色带十字的罩灵布,更要命的是没有挠盆、没有哀杖、没有唢呐、没有招魂幡……最后,只有变通,让老太的大儿子身背十字架,充当招魂幡,在灵柩前引路。不土不洋、不伦不类的送殡队伍总算出村了。
雇来的殡葬专业队用拖拉机拉着灵柩来到墓地,一路上没有唢呐声,没有哭声,只有小闺女一声高一声低的哭叫,显得冷清、寡淡。
一座坟堆慢慢高耸起来,单身汉老大把十字架树立在坟尖尖上。正当人们准备撤离的时候,半天没哭一声的老大突然像老狼一样放声哭起来,哭得气吞山河、苍凉悲壮,谁也劝不住。他一边哭,一边诉:“今儿老妈还有我,明儿轮我指望谁?”
“李衙内”一声呵斥止住了老大的哭叫,他向人们说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老姑本不信教,只是一年前得了胃癌,怕花钱不让他声张。她是为了减轻病痛才去跟着念圣诗、唱圣歌的。说着他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纸条“呼啦”一声洒向哥几个:“这是我陪姑姑看病的检查结果、用药发票,不让你们报销了!”
老二老三只顾争东夺西,对老妈不管不问,只有单身汉老大与老娘相依为命。老大也证实老表说的是真的,并告诉大家,其实老妈的临终嘱咐是:平实喜欢看戏,要唱一台曲子戏,最好唱一出《墙头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