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男人

在德克士餐厅里,儿子问我有没有发现一个秘密。

跳舞的男人

他说:“你看,那些爷爷奶奶,他们自己根本不吃,只是买给身边的孩子吃。”我一桌一桌地看过去,真是这样。老人们大都只是坐着,安详地看孩子们吃。那些小家伙,吃相可爱,嘴角还粘着可乐渍和面包屑。老人的目光里,有种慈祥的满足。

这时,一对母子模样的人走进来。母亲有六七十岁,瘦瘦的,很精神,耳朵上戴着助听器。儿子是个已经发福的中年人,头上有星星点点的白发,显得老相。

我和儿子猜测,他俩是打头阵的,等食物上齐了,老人的孙子和儿媳立刻会到。而且,开吃的时候,老人照旧有各种不吃的借口,或者只象征性地尝一两根薯条,想方设法地为儿子省钱。

可这一回,我们俩错了。点餐时,老太太的表现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她的主意随时会变,吃什么已大费周折,喝什么更是伤透脑筋。后面排着队的人颇有怨言。儿子略催了催,她竟大发脾气,将助听器摔在地上。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个儿子脸色平和地收拾起坏了的助听器,不尴尬,亦不恼。

终于,他们端着食物出来了。没想到,老太太对座位的挑剔比年轻人挑恋人还严格:里头的座位,太闷;中间孩子太多,嫌吵;靠门的座位,客人进进出出的,有风。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又嫌挨着洗手间,没胃口……儿子端着盘子,跟在“皇太后”身后,满店转悠,令许多人侧目。

忽然,她走过来,指着我们的桌子,要坐这里。中年人有些为难,讪讪地朝我们笑。我赶紧招呼儿子挪到我身边,让老太太坐下。中年男人感激地一笑,放下手里的餐盘,也坐下来。至此,我替他长吁了一口气。

老太太胃口奇好,孩子般香甜地咀嚼着。中年男人不吃,只是静静地看母亲吃,眼神反而像个宽厚的父亲溺爱着家中的小女儿。

这时,门一开,两位年轻活泼的员工领着一队孩子进来了。他们刚刚在门前跳完舞,每个孩子,都拿着一条围巾,男孩是蓝色的,女孩是红色的。老太太的眼睛,在一瞬间就直了,她指着红围巾问儿子要。

中年男人走过去,要求买一条。服务员为难了,她说自己无权决定,要问领班。领班满脸抱歉地回答,这是给参加跳舞的小客人的赠品,对成年人不卖,也不赠送。老太太委屈得眼圈都红了,不吃,也不喝,任性地一定要那条围巾。周围,有人窃笑。

又有一群笑闹着的孩子,准备起舞了。中年男人忽然站起来,恳切地托付我,代他暂时照看母亲。然后,他走向领队的女孩:“我母亲在这里,我也应该算是一个孩子,请让我也参加跳舞,替母亲领一条红围巾。”女孩愣住了,过一会儿,她勇敢地点点头。

餐厅里知情的人在窃窃私语,说的是这个男人。他幼时即允诺母亲,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读书时却成绩平平,那么用功,也没考上大学。成年后,为了爱吃西餐的母亲,竟与人合伙开起了本市第一家西餐厅,可没多久,就由于经营不善而倒闭了。

后来,他当过搬运工,看护过病人,现在开出租。妻在商场做清洁工,贤惠朴实,孩子聪明懂事。老太太在丈夫去世时,精神受到刺激,耳朵也听不见了,性格变得暴躁。可一家人都疼她爱她,让小区里的其他老人都羡慕不已。

忽然,老太太起身往外走,我和儿子慌忙跟上去。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这个近40岁的男人,戴上了滑稽的卡通头饰,他站在队伍的最后面,与整个场面格格不入。音乐欢快地响起来,这是一支快舞曲。

在三月的阳光下,在一群烂漫的孩子中间,一个体态臃肿的男人艰难地转圈、跳跃,与小朋友拉手,踢腿,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滑稽地摇晃着脑袋。他身体僵硬,手忙脚乱,似一个卖力而不出彩的小丑。尽管如此,每一个动作,他依然做得非常认真。我清楚地看见,领舞的女孩在转身时,眼里有闪闪的泪光。

终于,满头大汗的男人拿到了围巾,他跑过来替母亲系在颈上。老太太欢喜地转过身,在窗玻璃上照着,她听不见身后响起的热烈掌声。午后的阳光,披洒在老人的头上和肩上,仿佛找到了世间最妥帖的归宿。

中年人再三地向我道谢。儿子好奇地问他:“这位奶奶抚养你,是不是吃过很多苦?”他微微一笑:“请你记住,只要做了母亲,就算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难,也一样有资格享受世上最好的爱。”十二岁的儿子,目光里顿时充满了敬意。

对面的音像店,飘过熟悉的老歌:“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地爱我……”明知歌里唱的是爱情,心,却不禁一动。

这个平凡而勇敢的男人,为实现儿时的诺言,他情愿在德克士门前,在众人怪异的目光里,以笨拙的舞蹈,将俗世的温情,呈献给那个日渐老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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