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农历六月的一天,一艘巨大的英国商船停靠在了十六铺码头,无数的中国装卸工扛着沉重的货包在桥板上爬上爬下,装卸货物。不远处石库门一欧式露台上,戴着墨镜的两位中外老板在品着咖啡谈笑风生,不时用望远镜望一下忙碌的码头,很显然这是他们之间合作的一笔满意的生意。黄浦江滚滚东流,涛声仿佛就在他们的脚底。
此时,金发碧眼的船长走下舷梯,高大的身影很快穿过趸船,沿着江滩拾级而上,上面就是散布于黄浦江边的短街小巷,那里有他需要找的对象——蛇人。
十六铺乃是上海最早的码头,形成于咸丰、同治年间,很快就码头林立、商船如织,范围从县城大东门外,延续西至城濠,东至黄浦江,北至小东门大街与法租界接壤,南至万裕码头。至今,十六铺已成为远东第一港口。依水为城,傍水而兴,万民累居,商旅辐辏,三教九流,千役百工,鱼龙蛇虫,各显神通。
船长来到弄口一处简易的灰瓦平房,见几个灰头土脸的孩子正在打扫庭院。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赤身露体被麻绳捆绑在一根光滑的木桩上,瘦长的身子绕了几匝,就像是缠绕在桩子上的一张人皮,不顺从的骨骼夸张地凸出来,看得他触目惊心。这孩子大概是做错了事,在受着惩罚;或是功力不够,在加练。船长摸了一把孩子黑黝黝的脊背,孩子痛苦地一阵痉挛。他在胸前画着十字,说了一串叫人无法听懂的外国话,之后叫了一声:“密斯张’
这时,镂花的屋门应声而开,那个叫“密斯张”的探出一个光头,看到船长顿时笑得满脸是花,他知道船长找上门来,生意也就到了。他走出来,伸出手让船长进屋,说了一句别扭的“扑力斯”。
地上摆满了插不下脚的砖头、榄枕、绳子以及破毯子之类,这是孩子们简单的练功用品。船长闻到一股臭气,皱了皱眉,惯例摸索了一下衣兜,掏出一把外币,放到面前的几子上,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密斯张,和上次一样,你们,在一天之内,清洗干净。”
“密斯张”望着花花绿绿的外钞,点头哈腰道:“一定、一定!”然后,伸手去端茶壶倒茶,船长却扭身离开了。
“大毛、二毛!”“密斯张”喊道,“赶紧跟老子去接活儿!”
“师爸,”院里的二毛说,“大毛还在桩上绑着呢!”
“混蛋!你不会把他解下来?”
“密斯张”叫张有,今年四十多岁,上海土著,是十六铺有名的“蛇王”。自从十六铺日趋鼎盛,他的日子也开始滋润起来。所谓“蛇王”,是专门干训“蛇”的营生的。他手下八个孩子,就是十六铺的“蛇人”,蛇人是专门给货船清理烟道的,也就是烟道清理工。
张有会一种神奇的功夫,利用肌肉的收缩,能使人穿过狭窄的通道,有人称之为“缩骨术”。整个十六铺只有他及其训养的蛇人具有这种独特的本领,因此得天独厚没人能抢走他的饭碗,他和来十六铺的外籍船长个个混得熟络。
八个孩子很快被张有带到了货船那里,然后张有让他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爬进了需要清理的黑洞洞的烟道。这些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八九岁,都是无家可归的弃儿,被张有收养下来,经过残忍的训练和调教,手脚、盆骨、脊椎骨甚至是肋骨能够巧妙地配合着肌肉的拉力进行高强度地弯曲,能钻进那九曲回肠的烟道中去清洗烟垢,就像是爬在里面的蛇一样。直到他们到了十四五岁,再也难以进入狭长而弯曲的烟道的时候,只有被解雇了。他们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名姓,蛇王张有按照他们到来的先后顺序,干脆把他们叫做大毛、二毛……直到七毛、八毛。
那个叫大毛的孩子,正在面临解雇的边缘。他跟着师爸已经有五六年了,为了混口饭吃,控制形体的发育,他每天都要在桩子上缠绕着练功,本来就吃不饱发育不良,一天活儿干完他常常是头昏目眩。他虽说对蛇王没有多少依恋,但仍是害怕被解雇,那种被人遗弃的滋味想起来还叫他胆寒,这里至少还有几个相依为命的小兄弟。
夏季昼长夜短,太阳还是落进了黄浦江里,天马上就要黑下来,装卸工散去,江边显得寂然而寥落。孩子们有早出来的,在江边洗完澡,穿上了那身肮脏破旧的衣服。这时,睡完下午觉的张有抽着烟斗来到了,他清点着孩子的数目,问:“大毛呢?”
孩子们你瞅我、我瞅你,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大毛。七毛说:“师爸,我好像听到大毛在哭。”
人们静了下来,真的听到大毛隐约的哭声,这哭声很是遥远,叫人摸不清具体的方位。二毛说:“师爸,大毛被卡在里面了!”
“没用的东西!”张有说,“八毛,你最小,爬进去把他拉出来!”
八毛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一个狭小的入口爬了进去。过了好久,八毛好像把肠子似的烟道都搜索遍了,然后从另一个出口退了出来,哭着说:“师爸,不好了,我拉大毛的脚,拉不动,他喊疼!”
张有气呼呼地说:“七毛,你比八毛有劲儿,看你的了!”
七毛钻了进去,不久也退了出来,照样说拉不动。
大毛卡在了一处有两个近乎九十度回旋的地方,而且人还是背面弯曲,那里成了他的致命之地。
“废物,你们是一群废物!拉不出大毛,今儿个你们谁也别想吃饭!”蛇王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转身走了。
七个孩子坐在江边上,垂着头,无奈地听着大毛的啜泣和自己饥肠咕噜噜的叫唤….
第二天午后,在那露台上,两个中外商人焦急地等来了船长。“船长,为什么还不起锚?”杜老板红着眼珠子发问。
船长摇了摇头,说:“烟道里,卡着,一个叫大毛的小蛇人。他是我,花钱雇的清理工,我要,对他负责!”
“可我的损失,你赔得起吗?”杜老板发怒道。
“杜老板,你们中国人,不会不在乎一条小生命的吧?”
那位外国老板似乎更为着急,用英语叽里咕噜地说:“我和杜先生是这批货物合伙投资者,这批货物就是你把这条破船卖掉,也抵不上的!”
船长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求求你们,宽限一个下午,只一个下午,那几个小蛇人,正在竭力营救。”
“绝对不可以,”杜老板猛地将手中的杯子掷在了地上,“船长,你可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我们的雇佣者!再不开船,你的命将会留在黄浦江!”
船长惊异了一下,说:“好吧。”
来到江边,船长摇了摇头,对着自己的货轮在胸前画着十字,然后对蛇王张有说:“密斯张,对不起,你开个价儿吧。”
张有喝一口茶,伸出了几个手指,说:“我要的是金币。”
“好的。”船长大步走上了船舷。
江边人声鼎沸,掩盖了大毛痛苦地啜泣。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因救大毛都弄得面目全非、黑污不堪。“师爸!”他们齐刷刷围跪在张有面前,哭着说,“救救大毛吧!”
张有哼了一声,道:“你们拉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大毛,那是他命该如此!”
“师爸,求求你了!”
张有头也不回地尾随着船长而去,他为刚才的价钱感到了后悔。
轮船发出了一声沧桑、凄凉的笛声,驶出了十六铺,七个孩子站在黄浦江边,望着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一个个像是泥塑木雕一般。
几个月后,金发碧眼的船长又一次来到了十六铺,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敲了敲张有镂花的屋门,门开了,张有依然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
船长说:“密斯张,你们中国人,有叶落归根的习俗。我,把你们大毛,带回来了。”说着,把包裹放到了茶几上,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转身离去。
“二毛,”张有对着外面喊道,“不,你现在是大毛了,把这个晦气的东西给我扔到黄浦江里去!”
他喊了好久听不到回声,打开门见外面空空荡荡,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江边,这里人来人往,根本看不见几个小鬼头的身影。
“这帮喂不熟的小畜生!”他一屁股坐了下来,望着滚滚的江水发起了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