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到小兴安岭之前,一直生活在平原,冬天零下三十度,我会觉得最冷也不过如此。可是当零下四十度的寒潮滚滚而来,还是把我震惊得无以复加。
总以为那样的天气,人们都是躲进暖暖的房子里,看外面大雪飞扬,一杯热茶,享受难得的清静。躲进温暖里欣赏寒冷,也是一种幸福,就像超越了痛苦后欣赏痛苦一般。而身处其中时,却是一种煎熬。
我曾在寒冷深处无依无着。那是一个凌晨,天还没有亮,我却匆匆走在风雪里。火车因大雪积满铁路而停在离城市五公里远处,回来的我只好选择步行。许多乘客都留在车上,等天亮了再走,我却忽然想体会一下那种黑暗与寒冷的感受,虽然,那时的心一直在黑暗与寒冷中浮沉。
荒郊野外,眼前只有茫茫雪地一片暗暗的白。每一脚踩下去,都是没膝的雪,北风挟着雪花扑打在脸上的裸露处,一种麻木的痛。虽然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甚至只露出一双眼睛,可是,眼睛也生生地疼。黑暗笼罩,四望可见处渺无人烟,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在艰难地迈步。就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虽然只是很微弱、仿佛在雪色夜色中随时熄灭的样子,可是依然给我心里注入了温暖的力量。
终于到了近前,一个小小的木屋,一扇小小的窗,一窗暖暖的光明,再远处,隐约可见山影,在黑暗与雪光之中是如此厚重。进屋,一个白发的老人,见我的样子,立刻去外面装了盆雪回来,然后,摘下我的帽子,脱了手套和鞋子,用雪搓我的耳朵和手脚。许久之后,才让我坐在铁炉旁,耳朵便开始钻心地疼,手脚并没有什么异样。窗外,无边无际的夜与寒,身边和心里,此刻,却是无边无际的亮和暖。
虽然,过后耳朵红肿了很久,虽然,有人说用雪揉搓冻处不科学,虽然,那份冷总难忘却,可是,却让我觉得温暖的可贵,那扇窗的暖,那炉火的暖,那搓在手脚上的雪的暖,还有,那张笑脸的暖,却是更深地镌进了心里。
二
十多年的学生生涯中,那么多的老师来来去去,能在心里一直在的,却是寥寥。热情的能够记得,冷漠的也能够记得。
中学时,班主任姓李,也教我们数学。李老师就是一个极冷的人,这不只是他的严厉,更是他从心里透出的那股寒意。当然,他也有笑的时候,却从不是对我,也不是对大多数,而是对那几个学习特别出色的同学。而且,那时他对我尤为冰冷,若说他寒意十分,我独占一半。其实并没有太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沉默,学习也一般,可能,也同样的冷脸。
也曾通过努力去改变那张脸的温度,虽然依旧沉默不与人交往,却是更专注于学习。可是,就算我进了前几名,依然不能融化李老师的寒冷。即使我在全国数学邀请赛中夺得第一名,也还是不能换来他的刹那解冻。却是有一个错觉,在那次我去参加数学竞赛的时候,出发之前,回头,竟似远远地看见李老师冲我笑了一下。一瞬间就如层冰初解,觉得心里便温暖满溢,及至归来,想再一寻他的笑颜,只是依旧的冷漠。
于是,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李老师从未对我笑过。把曾经的那一点温暖那一丝喜悦从心底删去,依然如故的时光,自己一个人走。后来终于上了大学,远离李老师,便也从不再把他记起。有一次假期,高中同学聚会,大家提起当年的班主任,说他得了病,现在已经不教学了,我一直默然。那几个当年的尖子生对我说,李老师那时总和他们提起我,提起我时一脸的笑容,说我一定可以学习很好,只是从没说起,为什么对我没有笑容。
心里再度想起曾经的瞬间错觉,虽然早已不再纠结,却忽然很想弄清楚。那个暑假,我终于在曾经的学校附近遇见了李老师,他坐在轮椅上,那一刻,午后的阳光静静洒落,我的心里却泛起了莫名的悲伤。轻轻叫了他几声,他似听不见般,脸上也没有表情,推轮椅的师母说,李老师得了脑出血,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我看他的脸上,肌肉僵硬,只是不再是当年的冷漠,而是疾病的侵蚀。站在那里,与李老师无言相对,感慨万千。
要离开时,我蹲在李老师面前,双手放在他的膝上,看着那张曾冰冷无比的脸。他似乎也在看着我,眼中似是朦胧,似是清晰,然后,我看到,他的嘴努力地动了几下,脸上的肌肉颤动,硬是挤出了一个不似笑容的笑容。心里轰然一声,便碎了所有的昨日。
转过身,我的眼泪掉下来。
三
梦想与现实的落差,常常会让人猝不及防,然后消沉失落,或许短暂,或许长久。短暂过后,也许依然奋起,也许一直随波逐流。
大学毕业后的那几年,我就经历了心情与心境的巨大变迁。一直觉得翅膀足够强大,却是处处樊笼,看得见天高地阔,却飞不出桎梏。当为生活的拼搏变成为生存的挣扎,就觉得处处冷遇,哪个方向都是冷漠的高墙。
当时在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每日奔波于尘埃里,梦想早化作流风流云。在城市的最边缘,低矮破旧的平房,漏风漏雨的栖身之地,一如当时的境遇。更是少与人言,看每一个人,都是满脸的风尘或者满脸的欲望。工作更是失落中失落,一再更换,却总是如故的际遇。闲暇时,我会站在大街上,看人来人往,熙来攘往中,仿佛什么都没有想,又仿佛万事萦怀。
就在那个八月的午后,那个发广告传单的女孩子走进我的眼里。大街上这样的很多,可是只注意到了她,或许是她脸上的笑容。她的笑和别人不一样,就像能进入别人的心底。那一整个下午,我就在那里看着她,不管别人怎样冷漠甚至讨厌,她都微笑以对,即使没人时,她也会不时地浅笑,就像有着无尽的愉悦。后来终于问她,她却说,笑是我自己的事,和别人的脸色有什么关系,自己高兴就好。
忽然想起,自己住的地方附近,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智力有缺陷,每天都是嘻嘻笑个不停。当时还感叹,只有傻子才能真正开心而无忧,他们看不到自己的艰难与可悲,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傻,而是他们因为智力原因,并没有为世事的风尘所污染,心里依然纯净,所以,才会笑得那么开心。
后来,同屋住进一个残疾的男人,他年龄和我相仿,缺了一条腿。与之相比,我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可他却丝毫没有颓丧,每天拄着双拐去工作,脸上全是希望的光。熟悉之后,听他讲经历,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然后他大笑,说:“我觉得很好,至少我比你们省了一只鞋子!”
这三个人,都是在那个城市里,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遇见,有时很庆幸我会在最冷的日子里与他们相逢。若是春风得意,他们,也只是偶尔划过我眼中的一抹痕迹。可是,在那样的时候,却是我心里最暖的感动。越寒冷的际遇,越容易感知到温暖。
已经懂得,生活中的白眼冷遇,也只不过是点缀,只要心里的希望繁盛,即使再坎坷的经历,也不会感觉到生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