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的爱情

祖辈的爱情没有表白,那是化在生命里的一种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多数婚姻被正常通过的唯一门槛儿。婚前,他和她都没有正式见过面说过话,当红红的盖头被掀起的那刻,爱情是刚剛开始,也是一生一世。

祖辈的爱情

我小脚尖尖的奶奶和姥姥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打小就没有见过我爷爷。我爸爸虽然被他父亲爱抚过、叮嘱过,但他那时太小了,刚刚几岁。爷爷去世的时候,爸爸还是个学龄前儿童。对我们来说,所有关于爷爷的印象,全部来自奶奶时不常的唠叨:“你爷爷活着时怎么怎么样。”我想爸爸对他爸爸的印象,一定也来自他母亲时常对他的唠叨“你父亲活着时怎么怎么样”吧。因此,父亲和我,父亲的兄弟姐妹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大体知道爷爷的脾气秉性和一些个人嗜好。这一切都源于奶奶的时时提起。奶奶始终让我们感受到爷爷的信息。因为爷爷活在奶奶的心里。

当一个人寡居的奶奶带着爷爷留下的三男二女五个孩子苦守的时候,她刚刚三十岁出头。裹着三寸金莲的奶奶面对着一台纺车,每天足不出户地纺纱、织布,剪窗花、绣枕头。日子如同后山坡上的野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奶奶就在辽西那片贫瘠的深山里,守着三间老屋一台纺车,在对五个孩子反复絮叨“你父亲活着时怎么怎么样”声中熬过一个个不眠的夜晚,熬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奶奶对爷爷的爱情,就像秦汉时期的断壁残垣或者村子西头立着的石头牌坊一样,在岁月的淘洗中成为经典。

“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震撼人心的传统美德中隐藏着震撼人心的传统牺牲!

奶奶八十多岁的时候,和同龄的老太太们在一起时,依旧在互相开着有关“爱情”的玩笑:“明儿我再给你找个老头子吧!”这是老年人激活情爱的唯一方式吗?不,在奶奶的心中,爱情早已被逝去的岁月制成了标本,她永远停留在三十岁。奶奶临死前对父亲说:“你父亲带着小车子来接我了,我要跟他回去了。”那年她八十三岁。奶奶的爱情复活的时候,她的生命也结束了。

同奶奶比,姥姥是幸运的。在婚姻的红地毯上,姥姥和姥爷携手走过银婚,走入金婚,直至晚年。他们的爱情如同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一泓池水,没有一星点儿波折。这归功于他们性格上的极大反差吗?记忆中姥姥爱说爱笑,而姥爷却是个闷葫芦,即使是笑,姥爷也从不会出声。小时候我在姥姥家住,我观察到姥爷笑得最多的时候就是面对姥姥的时候。记不清因为什么好笑的事,姥姥说,姥爷就笑。姥爷笑的时候常常紧紧地抿着嘴儿,也不出声,笑的气流从鼻腔里发出,连带眼睛也跟着笑,那种笑就叫鼻子眼睛都带笑吧,很舒心。年轻时,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也没听母亲讲过。我住姥姥家的时候,他们都快七十岁了,姥姥和姥爷两个人过日子。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每天等着姥爷回家吃饭。姥爷有时去上班,有时出去干活儿。但无论去干什么,每天的每一顿饭,姥姥一定要等姥爷回家才能吃。因为想早点吃完饭出去玩,我便常常站在窗前心急地巴望着,一看见姥爷进了院子,不用我喊,姥姥在屋里就已经摆饭桌拿碗筷啦。姥姥和姥爷在一起吃饭时也有趣,姥姥一边吃饭一边娓娓地对姥爷说这说那,姥爷呢,就那么鼻子眼睛都带笑地慢慢听着把一顿饭吃完。

姥姥身体不好,不仅屋里的大东西她拿不动,而且一遇到点急事就抽过去。所以,自年轻时候起姥爷就从不在外头过夜。小时候一见姥爷来我家了,母亲就开始忙着做饭。因为姥爷不论到哪个儿女家去,不管路多远,他一准是吃过饭就匆匆往家赶。谁留他,他便急道:“扔下你母亲一个人在家怎么行?”似乎,他天生是姥姥的保护神。姥姥也常常叮嘱她的儿女们:“莫留你爹住,他胃不好,你们不会伺候他。”后来大了我才明白,姥姥和姥爷两个人其实是谁也离不开谁的。试想,对于姥姥的身体,那么有决心时时照顾的,只有姥爷能做到;对姥爷呢,旁的不说,每天吃饭的时候那么有耐心烦儿热着等着一起吃,并在吃饭时陪他说说笑笑的唯有姥姥才做得到。他们的爱情便是不离不弃的相依相伴,相濡以沫地走向生命的黄昏……

姥爷七十三岁去世后,姥姥的精神很快就垮了。梦中突然醒来,她会拉着坐在她身旁守护的我母亲的手痴痴地问:“你爹呢?你爹呢?他还活着吗?”不久,姥姥就随姥爷而去了。

这就是我祖辈的爱情。祖辈的爱情没有表白,却如星月般持久、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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