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老板自从住进药树巷就将龙驹寨的土漆变成了金贵的东西,药树巷也是挤满了从山里边下来的人,那些人将葫芦里黑漆漆的东西倒进铁皮桶里,转身数着手里的纸洋,脸上挂满了笑。
潘老板是把土漆运到武汉卖给造船厂,赚了不少钱,两年就发达了,在龙驹寨购置了一个大院子,前边是门面,后面是仓库,两边厢房住人,一年到头生意红红火火。
老板娘是南山漆树沟的,那年姓潘的到漆树沟收漆,一眼就看上了她,娶回家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一家人好不高兴。儿子过周岁抓周这天,在八仙桌上放了古书、算盘、毛笔、现洋、馒头,潘老板高兴的把孩子抱来放在桌上,心想孩子能抓个让人高兴的物品,谁知这孩子啥也不抓,却一把抓住一个围观的大人的腰刀把把,围观的人感到诧异。这天,资峪沟王半仙也在场,赶忙问了这孩子八字,推算过后,摇摇头只说了一句话:“这娃命硬。”随后便找了个借口,饭也没吃离开了。
这孩子周岁刚过,接连下了几天暴雨,丹江河就涨了拍岸的水。姓潘的自小在汉江边长大,把个丹江河就当是个小水渠,吹自己漂在汉江上能抽烟,一个猛子下去在对面岸边才露头。姓潘的水性也确实不赖,一口气能从丹江北岸游到南岸,潜水也比别人时间长很多。那天,雨住了,姓潘的就和众人一块到岸边看水,这时从上游漂下来一个大板柜,姓潘的忙用竹竿钩住,不想脚下一滑掉入丹江,被一个浪卷走了,岸上的人只看到有人落水,可是再仔细看连个人影影也没看见。老板娘得知消息抱着刚一岁的儿子扑到岸边,拍岸的稠泥水夹杂着大树、庄家苗苗、门板门窗等一股脑往下游涌,那还能看到个人影,她哭瘫在地上。有人过来劝说道:“老板娘,别哭了,赶快打发人到月日滩找尸首去。”可怜老板娘只好将娃娃托付在邻家,带着几个伙计直奔月日滩。
这月日滩是丹江河道上的一个大转弯,像个大月牙,再大的水到了这里也慢了下来,一些漂浮物随着水流就被冲到了岸边,上游要是有人落水一般情况下都能在这里找到尸首。月日滩的几十户人家家家都备有又粗又长的竹竿,竹竿一头绑着铁钩,到了岸边遇到啥钩啥,遇到尸首就发了大财。大凡落水的人,生前穿的再多,落了水冲到月日滩就一丝不挂了,人漂到月日滩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让石头砸得没个人面面。月日滩的人这事经的多了,钩到尸体先用白布包裹,再放到薄棺材里,停到大核桃树下,等着上游来人认领,那时就挟尸要价,什么打捞钱、衣服钱、白布钱、棺材钱、看护钱,一人打捞算上个十人八人的,说好价了再要三尺红布、两瓶酒、二斤旱烟,那是常有的事情。
潘家老板娘哪里还能到月日滩,隔道河不像隔座山那么容易,这涨水不落下去人是到不了对岸的,急得老板娘哭天天不应,哭地底不灵。还是众人劝她先回铺子,等水塌下去了再去月日滩。
潘家老板娘回到家天已麻明了。她用钥匙开门却发现门没上锁,心里就犯毛,等一脚跨进门心就凉了半截,她发现库房里的东西一夜之间全没有了。人常说:贼偷火烧当日穷。一个穷山沟的女人本来就没经历过什么大事,一天内又是死了丈夫又是遭了贼偷,哪能经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脑子一片空白,先是身子直愣愣靠在明柱上眼睛瞪得白哗哗的一声不言语,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找了根麻绳上吊自尽了。
快上午了,邻居抱着娃娃来土漆铺看动静,就碰到这样的事,一下子作了难。谁来料理两个死人?谁来接管这刚过周岁的孩子?这时左邻右舍都来了人,先将老板娘从大梁上放了下来,有人说赶快去请资峪沟的王半仙,这时有人高声说刚才还看见王半仙在板桥巷醉仙楼打酒喝呢,于是就有人自愿去找王半仙。
找人的人刚跨出门槛,就见王半仙已经到了屋檐下。王半仙谁的话也没问就大声说道:“大伙听我说,还记得这家孩子抓周的事吧?这娃抓的是刀把把,我就觉得奇怪,八字一掐算,不得了了,这娃不但命硬的很,而且克双亲。所以这些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都不要惊慌,好在潘老板生前待我不薄,我出个主意,大家看行不行,如果行就照我说的办。派四个伙计到月日滩搬尸首,我算了,两天内可以回来。家里还有一个伙计,再找三个妇女把这女人先停在床板上,老板娘娘家只有一个傻哥哥,这两年也没来往,就不要给带信了。这孩子先由邻家看着,别担心,这娃娃只克自己双亲,谁照看这娃娃日后会有好报的。家当全部搬到天主堂前卖了,丧事从简,我估算也够处理这些事的。办完这些事,我到武汉潘老板家去一下,让他们的本家来处理房产问题。”王半仙话音刚落,大家都齐声说:“行呀,就按照你说的办。”
王半仙常年在龙驹寨老街上摆个算命摊子,有时也帮人家料理丧事,大家没有不认识他的,再说又会些鬼把戏,谁家人让鬼缠身了说,只要他到场拿个桃树条子摔打几下那人就清醒了。哪个庄子接连死了人要出殃,只要他去主持,那庄子从此就太平了。谁不听他的话,他念个咒语,那人裤带就立马断成两截,裤子直往下掉。听说他家到处摆放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全装着鬼,上边都贴着符。没人进过他家门,有事站在门外喊一声,王半仙就背个褡裢边应声边锁门。所以大家都敬畏他,也没人和他争论。
土漆铺的家具是潘老板这两年刚置办起来的时兴家具,从峦庄买的山桃木、花梨木,从花瓶子买的核桃木,木匠是黑龙庙有名的詹师傅,家具做好以后,又从商南试马寨请来远近闻名的土漆匠,款式质量都没的说,搬出去摆在花庙门前半天就卖完了。
丹江河水涨得快也塌得快,一天一夜没了雨水就塌下去有一半。派出去的那四个伙计到月日滩也找到了潘老板的尸首。月日滩的人满天要价,四个伙计也做不了主,磨叨了半天也说不拢。天热得死首都开始发涨了,肚子鼓得老大,绿头苍蝇绕着尸首飞个不停,月日滩人不见死者家里来人也怕没人领尸首,一场辛苦白费,只好跟随搬尸首的伙计一块到土漆铺算账。天黑前尸首就搬进了土漆铺,王半仙拿起酒壶噙了一大口酒对着棺材里的尸首喷了出去,顿时满屋酒气。月日滩人一见是王半仙主持这事,连忙说:“王先生,一切听你的,别亏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就行。”王半仙高声说:“亏不了。给你这个数,咋样?”王半仙手比划了个十,月日滩的人头像捣蒜一样,连声说:“行,行,行。”领了十块银元,头也不回的走了。
打发走月日滩的人,王半仙招呼大家谁也别走,妇女们到灶房张罗做饭,不要让大家饿着肚子。
薄口棺材里成殓这潘老板,一扇门板上停着潘老板的妻子,王半仙用黄禾纸盖了两具尸首的脸,用门帘做成布幛,挡住了大街上行人的视线,又拿来一个破瓷碗,盛了半碗细沙,点燃四根香插在碗里,就算摆好了香案。
王半仙忙完这些,对大伙说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转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王半仙摸着黑来到关山沟口窑城扁,叫开老窑匠冀大麻子门。
“老哥,你是无事不来我这里的,有事就直说吧。”
“土漆铺潘老板一家遭难了,想必你也知道我在打理那事。我知道你有一副松木薄口棺材,先卖给我救救急,我也不亏你,给你钱改日去买一副饱三寸漆木的,连工钱饭钱都够的。”
冀大麻子知道这是王半仙有意照顾自己,那还不高兴,就连连点头答应。王半仙见棺材的事情顺利办妥了,就又对冀大麻子说:“靠河边那片韭菜地是你刨拾的,给潘老板做墓地,行不?”
“咋不行呢, 你知道我是手艺人,刨那片地没少费时间。”
“席大一片子,出个球力。给你两块大洋,亏不了你。”王半仙显然有点不高兴了。“你好事做到底,棺材连夜送过去,回来你就找人打墓,砖你这里就有,只砌墙不封顶,双合墓,棺材放进去再打拱封顶,明天正当午时下葬。工钱随行就市,不亏你,事情办完了我把钱送过来。”冀大麻子是做砖瓦的窑匠,遇到下雨天就没啥事可做,连忙答应了下来:“误不了事,你放心去吧,照你说的办就是了。”
王半仙回到土漆铺,那土漆铺邻家的婆娘赶紧给他往手里塞了一大碗臊子面,王半仙接过碗吃了起来。那邻家婆娘也盛了一碗端在手里,可是刚要动筷子,就听得手里的碗“吱吱”做响,眼看着成了两半,白花花的面条从手指缝里往下掉。王半仙看在眼里,却一声没吭。
王半仙边吃边寻思着明天丧事如何办理,要不要归子响器?要不要花圈纸扎?要不要起龙杠?谁来甩孝子盆子?他正往下想思路,冀大麻子一伙人就将棺材抬了进来。王半仙麻利的把碗一放,大声说:“来人,借老冀这些劳力,赶快入殓,时辰刚到。”
在王半仙的指拨下,入殓一会儿就结束了,棺盖也盖上了。王半仙对大伙说:“都歇着吧。老冀也赶快回去,今夜一定别睡觉,误了事可不是耍的。邻家回去,伙计都留下,我陪灵。明天巳时准时起灵,一个人也别少,谁要是不来,当心我使怪。”大伙应声说:“肯定都按时来。”
夜静了,土漆铺子也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王半仙坐在一个低矮的凳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寻思,两天前还是人群进进出出兴旺的铺子,主人去了,生意也跟着没了。这龙驹寨啥事情自己见过多了,就没见过潘老板一家这么惨,这么蹊跷,人死了不说,这贼咋就知道晚上铺子没人?库房堆得满满的货物,一夜就翻拾光了?一个人是干不了这事的。这几天下暴雨河南那帮贼过不了丹江河,干这事没机会。资峪沟那帮贼没这个胆量,东河也涨水了,进不了龙驹寨。一定是寨子里知情的人干的,货肯定还在,没运出去。潘老板也只说过是武汉人,具体在啥地方住自己也没打听过。留下个一岁多的娃娃日后交由谁来管?娃娃现在邻居家,也不见邻居家有啥响动,也没听到邻居家婆娘为这娃娃的事讨要点东西?那婆娘手里端着的饭碗咋成了两半?想着想着,王半仙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声鸡叫,天明了。王半仙猛然醒来,见门外已经泛了白,赶快叫醒所有的人张罗安排,谁负责做饭,谁负责借两幅龙杠,谁去买草绳,谁去买禾纸印钱,两口棺材都由那些人抬,一切安排得停停当当,就到了巳时。王半仙从褡裢里掏出三个二起脚,“咚-啪”三声巨响过后,王半仙大吼一声:“起灵!大家只管往前走,千万不要往后看,谁后看谁倒霉。”他交代过后就径直走在抬棺材这伙人的最前方,众人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只是抬着棺材紧跟在王半仙屁股后边快步走。
从药树巷到窑城扁哪要得了半个时辰,再说王半仙头不回脚不停,谁敢说歇歇脚,生怕倒霉的事情落在自己身上。
到了窑城扁,冀大麻子那伙人刚砌完墙。王半仙连忙指挥众人下葬、封顶、全坟,有人悄悄问王半仙说:“还没到午时,咋就下葬呢?”王半仙解释说:“潘老板夫妻又不是大恶之人,我不忍心用正当午时,提前到巳时下葬,留人家一个托生的好时辰。”“哎呀,你真是大好人呀。”大家都真诚的对王半仙点头树大拇指。
安葬完潘老板夫妻,王半仙结了冀大麻子的帐,结了土漆铺伙计的帐,又给大伙每个人发了些工钱饭钱,大伙散了。
王半仙等大伙都走了,一个人对着坟墓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了一会儿,也径直向土漆铺走去。
王半仙刚走到土漆铺门口就见邻居家婆娘抱着潘家娃娃向铺子走来,那婆娘走着走着裤子就滑落到脚面上,下半身一丝不挂露在外,她赶忙用手向上提,可是刚提上来又掉了下来。
王半仙突然一转过身,不去土漆铺子了,径直去了龙驹寨县佐公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