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难忘的独眼牛

“这些牛,干吗老是拣这么冷的鬼天气来下崽儿?”丈夫比尔的口气透着些烦躁。他竖起羊皮衣领来,我和儿子斯哥特紧跟着他,一起朝牛棚急急忙忙奔过去。这已是午夜光景,亚利桑那州这片荒凉的草原上,气温已经降到了零下五度。

令人难忘的独眼牛

瓦伦丁,个儿头像山一样的荷兰乳牛,产期已过了一个月。它长得太大了,体重将近三千磅,我们很为它担心。它可不像我们的赫里福牛能在草原上产仔,瓦伦丁得在温暖的牛棚里生产,因为它地位特殊———是个奶牛“保姆”,不仅每年产的奶量足以养活自己的小牛,还喂养着其他奶牛的三四头牛犊,那些奶牛有的是难产死了,有的是奶水不足。

在它产仔的三个小时里,我们一直看着这个牲畜在干草堆上痛苦地踢蹬着,最后瓦伦丁轰地倒在地上。它没借助什么外力,就产下了一头一百四十磅重的小母牛,这相当于正常小牛的两倍,身上呈着奶油样的颜色。完事后我们赶紧返回屋,钻进空了半夜的被窝里。

天亮前,我走进牛棚,想看看小牛站起来没有,吃没吃奶。隔着老远,就听见小牛在角落里有力的吸吮声。瓦伦丁哞哞地叫着,向我打着招呼。“好样的。”我喃喃地边说边朝它靠近,想摸摸它的耳朵。这时,我脚下踢到了草堆里埋着的什么东西,一声凄厉的吼叫似乎划破了黑暗的牛棚。

我大气也不敢出,赶忙跑去把门开些缝,透进亮光,我没有料到会有什么东西躺在眼前———有只丑陋不堪的活物在那里扑腾着。原来这是头黑色的小牛,跟先头漂亮的小牛是双胞胎,而它却生得畸形难看。

它挣扎着,试图要站起来。我吃惊地看到,它头部硕大,背上隆起一个驼峰样的大包,短粗的腿弯弯扭扭,蹄子如同几只小木棍。我心里顿时对它充满了怜爱,我跪下来,伸手去抚摸它。可怜的小家伙嗷嗷地哀叫着,把我的手指当做奶头吸吮着,我抱过它来,轻轻地转一下它的头,要看看它长得什么样。这一看,我的心跳好像都停了。这家伙只长了一只眼睛!上帝怎么会这样残忍呢?

不知道当时我们为什么没有弄死它,它的孪生姐姐对它感到很害怕,妈妈则对它十分讨厌。每当它想吃奶时,妈妈就踢它,又用角顶它的身体,直到它摔倒在地。但每次不管伤得怎样,流了多少血,这个丑陋的小东西还是拼命地站起来,做着一次又一次的努力。它想活下来!

为了决心吃到奶,它远远地从畜栏的角落里密切地在注视着妈妈的一举一动,它一直等待到它躺下打起了盹,才挪到近前去吃口奶,它那紧紧吸吮的样子,就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刚开始,我的大孩子们觉得这小牛丑得让人讨厌,可看到它为了活下来那样努力去抗争,便逐渐改变了想法。“爸爸,它对人可友好了。”斯哥特说,“我们一去牛棚喂料,它就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来,让我们挠挠它的大脑袋,然后才离开,一点也不躲着人。”

一天下午,詹妮芙刚从学校的班车上下来,便在门前的车道上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兴冲冲地嚷嚷着:“妈妈,今天英语课上我们学荷马史诗《奥德赛》,里面有个独眼巨人的故事,他叫赛克洛泼斯。我们就给它起这个漂亮的名字怎么样?”

于是这个绝无仅有的小牛就成了独眼牛———赛克洛泼斯,成了另一个“农场里的宝贝”。它好像是恳求我的几个小孩子与它做游戏。他们通常玩的是捉迷藏。孩子们用布蒙上它的眼睛,然后跑到拖拉机轮子后面或藏到装卸机的前面。独眼牛四处找着,磕磕绊绊地直摔跟头,可它就是要找到他们才肯罢休。

很残忍是吗?但我看不是。因为每次回报给它的要么是一个热烈的拥抱,要么是一块糖果或一盘美食。出于感激,它总是舔舔他们的小手,或粉红的小脸蛋。这时孩子就会大声地喊道:“看啊,妈妈,独眼牛跟我多好!”

时间一长,我们注意到有些动物已把它当做了亲密无间的伙伴。冬天,小猫靠着它背上的驼峰蜷成一团;夏天,小鸡、小狗们躲到它的阴影下找凉。

它最好的朋友是奥姆利特———一只在孵化器里孵出的小鸡。它们俩第一次打交道时,独眼牛正打着盹。奥姆利特出生不到一周,还没有牛的鼻孔大。它一看到油黑闪亮的牛鼻上淌下的汗珠,便开始啄了起来。那感觉一定是痒得难受,独眼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下子把小鸡吹出老远。可小鸡大着胆子,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折回来,到底跳上了独眼牛的脸上,一路啄下去,直啄到牛角那儿。

独眼牛的牛角不是朝外向上长,而是杂乱无章地扭结在一起。因此那里就成了跳蚤、苍蝇的栖息之地,这对任何牛来说都无异于一场灾难。

奥姆利特不一会儿就发现了牛角下的盛宴。等到夏天快结束时,我们看到不光是奥姆利特,就是长大的火鸡都常常栖在独眼牛的牛角上头,对着里面隐藏起来的美味一连啄上几个小时。最后,我们这头长相奇特的公牛发现,这个小同伴不仅给它带来舒适的感受,更成了它不可缺少的朋友。

然而,独眼牛的怪样子仍旧遭到排斥。在它出生的头两年,没有一头公牛,母牛或小牛能容忍它的存在。

在圣诞节来临前的夜晚,孩子们刚把圣诞树装饰完,我就听见有个女儿在那里说:“我希望母牛们对独眼牛不再瞧不起。”大家伙儿都沉默了片刻。之后斯哥特说:“咱们给它点上灯!”不一会儿他拿着装点圣诞树剩下的一串灯走出屋门,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女孩子们陆续跟着他走出去。很快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我打开窗帘。

就像镶在皇冠上的宝石,节日的彩灯在独眼牛头上快活地闪耀着。斯哥特已把一小包电池连到缠在牛角上的电线上。出于好奇的本性,母牛们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向孤独的独眼牛靠拢过来,很快它被围在了中央。“它们开始接近它了!”贝基尖叫着说,“它觉得自己有朋友了。”

回到屋里,五岁的杰米向我汇报:“它在笑呢,因为它们都喜欢它了。”

独眼牛长到三岁时,我们开始避免谈论有关它的话题,因为它在农场里已毫无用处,比尔又饲养了几头纯种的赫里福牛。我们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和金钱,来养活这么一个上天错铸的可悲的牲畜呢?它甚至没有能力繁殖后代。养活独眼牛的花费已经越来越高,现在一个月它就要吃掉将近一吨的干草,体重也长到了一千七百磅。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春天是它们交配的季节。公牛们被赶到指定的牧场上,与特种母牛交配。有二十头小母牛被圈在房子旁边的一块地里,比尔打算对它们人工受精,除此之外,其余的都要到草场上交配。

观测母牛是否发情大概是人工受精过程里最费时、最磨人的活了。通常要花上好几个小时来观察母牛的动作信号,看看它们是否做好受精的准备。

独眼牛不能再随便地走来走去了。公牛们把它当做是个威胁,奶牛们看到它胆敢靠近小母牛,就会对它发起进攻。它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畜栏里。由于孤单,它开始变得狂躁起来。它高声嚎叫着,直到尖锐的叫声慢慢变成了低低的呜咽。最后,它开始拒绝进食。

“它要死了。”我对比尔说。

“大概到我们把它交给上帝的时候了。”比尔说。

但是独眼牛的求生意识占了上风,它又开始吃东西了。

几个月过去了,二十头母牛中只有两头到了发情期。这时我们发现独眼牛停止来回走动,而是隔着畜栏的栏杆长时间地盯着一头年轻的母牛。它们俩你应我答地互唤了好几个小时。比尔说:“我怀疑,这个可怜的家伙身上是不是有些东西我们还没弄懂?”

“那就把它松开,放出来。”斯歌特说,“反正它也不能配种,坏不了什么事儿。”

我们打开栏门,独眼牛喷出大大的响鼻,东倒西歪地冲向草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它,它朝着自己的目标奔过去。它高声吼着,它被这一幕惊呆了。它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歪着头,用它柔软的牛唇在母牛的脖子上温柔地来回摩擦。最后母牛终于允许它把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我们明白这是它准备与之交配了。

我时常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没有早一点儿想到,在这个性情温和的动物的内心里,也许会隐藏着我们人类所难以了解的奇特的感受呢?

在以后的两年里,独眼牛成了牧场上的“发情期观察员”,它总能替我们发现每一头到了发情期的母牛。第一年,母牛的妊娠率是百分之九十八,到了第二年就达到了百分之百。我们这头养在家里的独眼牛也不再孤单了。

独眼牛死的时候只有四岁半。我们是在它最喜欢待的树阴下发现它的。它看上去和平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我跪下来,手指滑过它的脖子,我感觉喉咙里被东西堵住了。我看看孩子们,他们也都哭了。猛然间,我一下子意识到,这头不同寻常的牛不断地渴望别人给予它真诚的爱,它已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里,唤醒了一种对那些比我们不幸的生灵所产生的更为深切的同情和理解。

独眼牛只在外表上与众不同,内心里却与世上的一切生灵一样,珍爱生命,热爱生活。它爱我们,我们也同样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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