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父亲在赶集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致使脊椎断裂。接到家人的电话时,我正在备课,头脑轰的一声,扔下课本,驱车赶往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的脊椎没有断开。这时,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给父亲拍CT时,我从后面打量这熟悉的脊背:古铜似的颜色,宽厚结实,像一块厚厚的石板。
小时候,每逢父亲赶集,我都迎接一二里路,挂念讨水果糖吃。一次,父亲见我高高兴兴地接他,伸手一摸口袋,却忘记买水果糖了!父亲看我失望的样子,蹲下将我背在背上,一口气背到家,累得满头大汗,衣衫也湿漉漉的。父亲用汗水表示自己深深的歉意。
阜阳师范学校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于寨学校,中间辗转多校,最后调到离我村很近的大队小学工作,一日三餐都在家吃,晚上回家住宿。那时,我正读小学,夜晚和父亲通腿。起夜时,常常看到父亲伏案备课、批改作业的背影投射到雪白的墙壁上,很大很大,轮廓清晰而生动。父亲工作认真,尤其是批改作文,用目光筛过一字一句,连标点也不肯放过。经他批改的作文,满篇红字,像燃烧的火焰,照亮一个教师的良知。2000年,父亲的退休手续办完后,因为学校教师缺编,被留了下来,他一干就是十年,却从未拿过学校一分钱。直至今年春天,他被摩托车撞倒躺在床上,才算真正退休。
父母一辈子拉扯四个孩子。母亲是任劳任怨的农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父亲的工资仅能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是件困难的事,然而总不能让孩子辍学呀?于是父母在责任田种大豆、芝麻等经济作物,家里喂养猪牛羊。我至今还记得父亲夏天打猪草的情景——烈日当空,父亲赤裸着背,猫着腰,奋力挥动镰刀,一把一把地刈割河坡的青草。整个上午不停地挥镰、拭汗,偶尔捶捶酸痛的腰背。晌午了,又将一大捆草吃力地背回家。猪牛羊们像过年一样享受着父亲的劳动果实,不抬头地抢食着香甜的鲜草。父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头头家畜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光亮,身子溜圆。而一个夏天下来父亲却瘦了一圈,脊背晒得黑黝黝的。父亲的汗水没有白白挥洒,我们姊妹读书很争气,先后三人蟾宫折桂。在村上一家三个孩子金榜题名还是第一次,当时引起不小的轰动,因此父亲远村近庄闻名。这荣誉算是对父亲最大的安慰、最高的奖赏。在声名鹊起的背后,有多少人知道父亲付出的艰辛?父亲卖掉了猪卖掉了牛卖掉了羊,连鸡下的蛋都卖掉了,为我们换得学费,而自己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平时,我家吃馍不就菜,蘸辣椒糊或蒜泥,有一段时间用馍蘸清清的盐水。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父亲的背是一片葱郁的草地,不知喂养了多少只牛羊;父亲的背是一片光滑的麦场,不知碾打了多少汗水的谷粒;父亲的背是一座高高的山岗,不知滑落了多少颗太阳。”
父亲用脊背驮了一辈子太阳,扛了一辈子风雨,做了一辈子人梯。生活的重量从背上走过,留下深深的辙迹,纵横交错,像一座勒石丰碑,上面刻满父亲一生的艰辛和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