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你大方了一回,用力地对营业员说出那句“要贵的”,让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在此之前你有很多个外号,几乎都和吝啬有关,你常年不买肉,你没扔过吃的:长毛的菜、发馊的饭、脱骨的鱼……统统装进了你的肚子里。
我在你家吃饭,一年四季萝卜白菜汤,但我没有怨言,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尽量地多放了一点油,算是对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特别的眷顾。
你对我寄予过厚望,所以我小学毕业考试顺利过关都让你惊喜万分。目不识丁的你打听了好多人,终于确定了初中有一门科目叫英语,而学英语的一种方法是听录音带。
为此你毅然领着我进了城,在大街小巷中穿行,任由一辆辆公交车擦肩而过。我原以为连一块钱车费都不舍得花的你,必定会给我挑个最便宜的国产货,谁知道你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惊了梳着长辫子的售货员,也吓傻了剃着小平头的我。
你挑了一台英国进口的微型录音机,精巧得只比一盒磁带大一点,音响效果却足以与学校的大喇叭相媲美。
我抱着这奢侈又精美的礼物,连走路都变得谨小慎微。三百多块钱,足足是你当时三个多月的工资!
那一天你带我在市里吃了一顿馆子,我破天荒地把油香的茄子往你碗里夹了又夹,你拧着眉头说“够了够了”,末了又说了句:“好好学!”
我成了同学中最骄傲的人,只要我拿出录音机来,就会有无数艳羡的眼光射过来。我很满足于这种虚荣,只是那晦涩难懂的外语,往往成了最有效的催眠曲。
你每天都会来听一听,听一听我的房间里传出来外国话。你却不知道,在英语单词的“伴奏”下,我正在看着言情小说。我的朋友多了起来,我的世界活跃了起来,我的英语磁带全变成了流行歌曲,唱给女同学听。我感觉快乐长了翅膀,远胜于关在笼中去听舌头打卷的英语。
我一次次地离开校园,一次次地和女同学钻进小树林,终于有一天,老师向你提供了我的去向。
你提起家中的铁锹,穿山越林……录音机在石头上转着,我和女同学正在肩并肩地坐着。
看到你的怒气,我惶恐无比,你举起铁锹时,我却不能在女同学面前退缩,“有本事就砸下来!”我瞪着眼睛吼。
你的铁锹在空中颤抖,终于沉重地落了下来,录音机被你砸得变了形,优美的歌曲也被你砸得走了音。
我怒不可遏:“你以为英语是好学的?有本事你学一个试试!不要说英语,你连名字都不会写,有本事你把中国字学会了,我就把外国话学好!”
我像没头苍蝇似的晃了几天,却还得回到你的家中。厨房里还有凉饭,我面无表情地扒着,你却用那种我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你始终没有开口。
你不说我也不说,那一铁锹,已经拍断了我和你最后想说的话。录音机没了,面子没了,朋友少了,女同学也走了。我苦心经营的一点颜面在你的铁锹下荡然无存,只剩下我对你无穷的怨恨。
我稀里糊涂地混进了高中,每天和你朝夕相对,却总是回避你的眼光,总是不和你说什么话。
我只想早点毕业,早点工作,离开这个让我丢失了尊严的地方,当然,也远离不解风情的你。
上班后,我租了一间小房,除了逢年过节买点东西送你,我见你的时候少了。我感觉你老了,感觉你也挺可怜的,但我仍然不能和你心平气和地沟通,因为那铁锹似乎永远在我的头上晃荡。最后一次回去和你过年,你和我说了一句话,说我应该找一个朴实的妻子。为此我拂袖而去,再不踏足你的小院,我的生活应该由我做主!
成家那段时间,我有很多选择,但我却情有独钟地选了一个农家女孩。结婚、生子,我经历着人生里悄然而至的美好;下岗、生病,我也体验着尘世间终究会来的痛苦。
你在我得了重病时,拄着拐杖赶到医院,我听到你对我的妻子说,你还有五个大油桶,而你年轻时最大的希望就是开一家粮油店。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你蹒跚的背影,边走边耸肩膀,你在哭吗?我觉得是,但你始终没有回头。
出院以后我才知道,妻子已经将粮油店开起来,你送来的不只是五个油桶,而是满满当当的五桶油。
几年工夫,我们的粮油店已经生意红火,以往的窘迫生活变成了今天的丰衣足食。你却很少上街了,因为你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偶尔路过,你会往店里看看,看到顾客进进出出,你会带着一种满足感离开。有时候我想叫你进来坐坐,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愿意主动开这个口。
几年以后我们去城里发展,临走前我去了你的小屋,看你正在炕头上熟睡,我没有打扰你,却第一次有了想流泪的感觉。
我想,如果你对我道一声抱歉,或者说一句软话,也许我就会原谅你当初的粗暴。出门时我看到了门口的铁锹,却不知道是不是二十年前曾扫荡了我青春悸动的那一把。
后来听到你病重的消息,我急忙开车往回赶,我要让你看看我买的新车,还打算拉你去市里的医院……然而,迎接我的,只有你最后的遗言,还有你留给我的两间老房。你就这么走了,带走了我未报答的感恩之情,也带走了我还没有完全消除的心中芥蒂。我在老屋回忆了很久与你的点点滴滴,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仍然是你高举在空中的铁锹。
我一件一件地清理着陈旧的杂物,我在杂物堆中拾起了一个小纸盒,那分明是录音机的包装盒。我感受到了它的分量,因为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等我把包装盒翻过来时,看到那上面居然还有三个用圆珠笔写的字,歪歪斜斜,极其难看。那是你的名字——我知道很多年前的那一天,你终于学会了写名字,而我,却始终没有学好英语。
在那一刻我懂了:爷爷,这是你留给我的传家宝!因为它录制下来了一首歌——一首关于我成长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