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艾满坡

长白山深处坐落着两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一个叫杏花甸,一个叫香艾坡。村名起得都很动听,可事实上杏花甸里无杏花,到处丛生着不成材的低矮灌木;香艾坡倒是遍地艾蒿,可除了割来晒干,填灶做饭外,再无用处。百年来,这两个村子和睦而居,日子过得虽清苦却也安稳平静。然而这年八月的一天,平静被打破了。香艾坡的几十号村民手持铁锹木叉,气势汹汹地涌进杏花甸,吵吵嚷嚷地围住了贺富贵老汉的破落院子。杏花甸的百姓一看,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里来了,这也太过分了!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操起棍棒赶来。

香艾满坡

“贺老鬼,快滚出来,别给我当缩头乌龟!”香艾坡的宋老大破口大骂。居住在杏花甸的大多是贺姓人家,你骂贺富贵的祖宗,就等于骂大伙的祖宗。有两个年轻人沉不住气了,拉开架势便要动手。眼看械斗一触即发,贺富贵快步走出,恭顺地冲着宋老大赔笑:“宋大哥,请家里说话——”宋老大一摆手,黑头黑脸地嚷:“没什么好说的!你要么叫小杂种回来,让我打断他的狗腿,要么还账!”“宋大哥,一鸣他……他回不来。要不,你看看家里啥值钱,可你的心意拿。”贺富贵侧身让开,无奈地苦笑。

宋老大气鼓鼓地领着众人闯进门。可破落的院子里实在找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宋老大性子火爆,招呼着香艾坡的老少爷们正要拆门,扒窗户,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突然泪流满脸地跑来。是宋老大的女儿翠芳。翠芳扯着老爹的手往回拽:“爹,你别难为贺大叔——”不料,宋老大一巴掌甩过去:“回家!你还嫌不够丢人啊?他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一记响亮的巴掌,把满院子里的人都给抽愣了。愣怔了半晌,翠芳捂着脸冲出院子,边跑边哭:“爹,既然女儿给你丢脸了,那女儿这就去给你找回面子!”蓦地,有人惊呼,不好,翠芳手里有绳子!宋老大一听,也慌神了,跌跌撞撞地追去:“丫头,丫头,你可别想不开啊——”

香艾坡的乡亲们撤了。杏花甸的街坊围住贺富贵,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回事。贺富贵禁不住老泪纵横:“作孽啊,都是一鸣对不住人家啊——”

一鸣是贺富贵的儿子,也是杏花甸人的骄傲。一年前,贺一鸣考上了医科大学,成了杏花甸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可土里刨食的贺富贵实在拿不出七八千块的学费。当年,妻子生一鸣时落下了月子病,治了多年也没治好。到后来,家掏空了,债欠下了,人也撒手走了。正当父子俩为学费发愁的时候,香艾坡的宋老大二话没说,牵起家里那两头正值壮年的犍牛去了市场,卖的钱分文没留全塞给了贺富贵。宋老大帮贺富贵,是因为贺一鸣和翠芳。山里的孩子订亲早,翠芳一出落成百里挑一的俊丫头,便有不少媒人上门说合,结果都遭到了宋老大的拒绝。直到宋老大卖了牛,又在山口放起一千响的炮仗送贺一鸣去大城市上学,乡亲们这才恍然大悟。谁想,贺一鸣出去才一年心气就高了,还给翠芳寄回一封绝情信,告诉她忘了他,早点找个好人家。宋老大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当场就掀翻桌子,闹上门来。

“听说这一年的生活费都是翠芳那丫头帮衬的。一鸣这么做,不成陈世美了吗?大叔,要不你去一趟城里,劝劝孩子?”向理向不了情,杏花甸的街坊纷纷说。贺富贵摇摇头,一屁股坐下来,再不吱声。街坊们明白了,既然飞出了穷山沟,就不是穷山沟里的人。城里的漂亮姑娘有的是,谁还能看得上山妹子?街坊们叹着气,散去。

贺一鸣忘恩负义、抛弃翠芳的事,在杏花甸和香艾坡这两个巴掌大的山村传得沸沸扬扬。这回轮到宋老大着急了,天天拎着四盒礼走东家串西家,央求媒人给翠芳说媒,条件只有一个,只要不是杏花甸的,没挑!总算费尽口舌请来媒婆,翠芳却死活不同意。被宋老大逼急了,还离家出走了三天。打扮得像老妖精一样的媒婆阴阳怪气地说:“丫头,认命吧。山里的草当不了城里的花。再等两年,你想找,可就没人要喽。”“没人要更好!我还不想嫁呢!”翠芳是个倔强的姑娘,接连和老爹吵翻几回后,赌气在山坡上搭了间木棚,一个人搬了进去。宋老大气得脸色铁青,鼻孔冒烟,可也毫无办法。

转眼四年过去了,那些认为翠芳犯傻甚至中邪的村民做梦都没想到,翠芳竟成了远近闻名的红人,还上了报纸!香艾坡艾蒿繁生,侵占田地,让村民们头疼不已,翠芳却靠着艾蒿闯出了一条致富路。老话说:“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这艾便是艾蒿,又叫香艾。香艾的植株通体散发出一股异香,点燃后香味愈加浓烈,并且穿透性强,具有温煦气血、散寒除湿的奇异功效。中医的艾灸法便利用了香艾的这一特性。翠芳联系了大城市里的十几家医院,专门提供上好的香艾。此外,每到端午,翠芳就雇车将修剪成束的鲜嫩香艾运进城市,倒倒手的功夫便能赚上数千元!这且不说,翠芳还主动承包了十几亩坡地,不种别的,就种香艾!

翠芳有了名也有了钱,冷清了几年的庭院又热闹起来,前来求婚的人几乎踩破了门槛。宋老大乐得合不拢嘴,扒拉来扒拉去,终于给翠芳挑了一门亲事。不想跟翠芳一提,翠芳当即回绝,我的事你别操心。

“我是你爹,能不操心吗?”宋老大气鼓鼓地吵嚷:“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小杂种?你动脑子想想,都四年了,可他回来过吗?别说看你,就是他爹他也没看过!一个良心让狗吃了的杂种,值得你念想吗?再说,我还能活几年?你总不能让我连外孙子都抱不上吧?”“爹,别说了。我嫁。可我有个条件,我只嫁我选的人。”不等翠芳说完,宋老大便不住地点头,“行行,只要不嫁入杏花甸,爹答应。丫头,给爹交个底,相中谁了?”翠芳脸色羞红,“爹,等中秋你就知道了。”

这个人是谁?琢磨来琢磨去,中秋节到了,当翠芳要嫁的人走进香艾坡宋老大的家门时,宋老大登时怔住了!是……是贺一鸣!仅仅怔了几秒钟,宋老大便气鼓鼓地操起木叉打去:“你滚,我丫头不嫁杏花甸没良心的狗东西——”翠芳忙冲来拦住老爹。贺一鸣愧疚万分地说:“宋大叔,我对不住你和翠芳。这几年,我——”

“一鸣,别说啊!”翠芳大叫着又跑过来,忙忙地捂住了贺一鸣的嘴。可就在这时,几十位杏花甸和香艾坡的村民呼啦走进了宋老大的院子,领头的却是贺富贵。贺富贵扶起翠芳,郑重地说:“丫头,我想了一夜,总算想清楚了。有些事是不能瞒的。你就让一鸣说吧。”说完,贺富贵转向儿子,“跪下!”

扑通,贺一鸣当着宋老大,当着两村乡亲们的面跪下了。“大叔大婶,我是你们供出的杏花甸的第一个大学生,可……可我也是杏花甸出的第一个蹲过监狱的人!”

蹲监狱?此言一出,乡亲们都惊呆了。原来,四年前的暑假,贺一鸣不想再让老爹为难,就留在城里找了份拉货的差事,挣学费。谁知聘用他的却是个专门偷割电缆的盗窃团伙,价值上百万的赃物都被贺一鸣拉到废品站卖了。破案后,贺一鸣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5年,关进了监狱。失足成恨,贺一鸣不愿牵累翠芳,于是写了那封绝情信。细心的翠芳从邮戳上看出了不对劲,就借口离家出走找到学校和监狱,了解到了实情。

“刚进去时,我绝望了,是翠芳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这几年,她一次次去看我,鼓励我,并说要等我出来。几天前我获得了减刑,提前回来了。”贺一鸣掏出一张金色的证书,接着说:“虽然我没上完大学,可我在监狱里通过自学,还是拿到了成人高考学位证。我没辜负乡亲们的期望!”

贺富贵也开口了,“一鸣他一被抓我就知道了,不几天,翠芳也知道了。我们想保住这个秘密,是想给一鸣保住点脸面。现在我想通了,脸面重要,可做人的良心更重要,我们不能欺瞒杏花甸和香艾坡的乡亲们!一鸣是大伙供养大的,他犯过错,你们说留,就让他留下;要是不留,我带头撵他走!”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宋老大,等着宋老大表态。扑通,翠芳也给老爹跪下了,“爹,我种香艾,就是一鸣出的主意。那些医院,也是监狱的警察出面帮着联系的。人家和一鸣无亲无故都能原谅他,关心他,我们为什么不能?他错了,可他改了。他还说,他出来后要带着杏花甸和香艾坡的乡亲们致富,要让杏花甸开满杏花,要让香艾坡满坡飘香——”

“行了,我宋老大向来说话算数,你绝不能嫁入杏花甸!”宋老大铁青着脸,挥手打断翠芳,抬腿往屋里走。走了几步忽又停下,转过身对愣怔着的乡亲说:“还傻站着干吗?我宋老大可没说过不娶杏花甸的女婿!怎么,都不想帮忙啊?”

哄的一声,满院子的人大笑起来。翠芳和贺一鸣相互看了一眼,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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