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忠义郎宋江

话说济州郓城县城西有一宋家庄,庄上居住一个宋太公,已近花甲之年,妻室早丧,膝下有四个儿子,长子宋海,次子宋河,三子宋江,四子宋清。家业虽比不得豪门大户,却也颇有些田园林塘,楼房瓦舍;厩养驴骡牛马,街设生意铺面,也算得殷殷实实的人家。

少年忠义郎宋江

这宋太公为人厚诚,待人谦和,又是乡中名儒,邻里街坊,乡亲宾朋,一地里仰恭敬佩,尊为一个积善人家。四个儿子亦是宽厚待人,乡邻和睦,且是堂前孝顺,兄宽弟忍,晚年的宋太公得享天伦之乐。这三郎宋江,表字公明,尤为太公所爱。他自幼入塾攻读,勤而好学,聪敏过人,蒙师指教之篇,稍诵即能熟记。三年通背四书五经,三年开了讲学,塾师随之命题为文,宋江便可提笔成篇,且文理通顺,深有见地,独显山水。只惊得塾师目张眉展,竖指嘉赞道:“此子必高中矣!”

这宋三郎果然不负数年教诲,年方弱冠,便中了秀才。一时间惊动了四邻八舍。远近亲朋,或多或少备了礼份,持了贴简,到得宋家大院登门恭贺,竟然是宾客阗门的盛景。喜得宋太公眯眼捋胡,吩咐庄客宰杀猪羊鸡鸭,铺设筵席,抖起一番精神迎宾接客,从辰时忙至酉时,整日应接不暇,只累得筋骨酸痛。此后,一些亲族又登门相请宋江,或要他纂修谱序,或要他撰写碑文,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宋太公眼见儿子有功名富贵之望,心下着实欢喜。宋江素常又是至诚至孝,乐得宋太公暗地祷告上苍,前世积德,修下这样的好儿子。乡里亦是称道宋江大孝。他果是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返必面,躬亲侍奉老父,日日问寒问暖。一日三餐菜饭,必亲自检点。若是宋太公偶染小疾,这宋江更是日夜绕床伺候。恐仆妇不慎,便亲手为父煎药,煎好之后,必是亲口尝一尝,再双手捧至床前,服侍老父慢慢将药用下。夜里和衣卧倒老父床头,隔时间问察病情,直至老父病体痊愈。

此一来,远近皆知宋江大孝,巴望与他结交,觉得面上亦有几分光彩。且宋江与朋友交,感人以德,待人以诚,心胸海阔,常是急人之难,救人之危,仗义疏财,远近又皆道宋江是个仁义之士。名扬乡里之后,那些贫困潦倒之人,越发慕名纷纷来投宋家庄。这宋江便有求必应,施舍粮米,疏散银钱,一切关顾。自此,百里之外也闻名宋江是孝义黑三郎。兼之宋江习得一些好拳棒,碰到那恃强欺弱的恶棍,宋江亦好打抱不平,博得如此美名,谁不仰望?不料偏有烦恼之事插来。近日次子宋河成就了姻眷,娶了褚家庄褚太公之女为妻。这褚氏原在娘门时,父母对她娇生惯养,百般顺从,她动辄便噘嘴使气,吵闹一番。及至过得门来,又将一个娇养性子带到夫家。初时,这褚氏的性子使到丈夫头上,时常对宋河剜眼皱眉,吵嚷不休。性子上来,还用指头戳丈夫的额头盖。宋河是个老诚疙瘩,任凭妻子摔打,没有一点火气,只在褚氏大动声气时方埋怨道:“休得如此声张,叫家父闻得,岂不惹老人家生气?”日渐里,褚氏将宋河捏得面团似的,越发没得规矩了,竟在一家面前吵丈夫个面红耳赤,直把个宋太公气破了肚皮。她近日来眼见公公宠着宋江,又心下老大不悦,及至见得宋江结交一些南朋北友,不时在家沽酒置菜。非亲非故者,也要住上一些时日,临走还要打发些银钱,直把个褚氏气得肚里咕噜,咬牙切齿在房内骂个不休:“毛老头子,只宠着那黑三,当成了宝贝疙瘩,遮莫是个败家子!好端端的一个家业,终不成叫他给败坏干净!”又转脸照宋河的额盖上狠狠戳了一指头,骂道:“死木头疙瘩!三斧头也砍不出道缝来,天生的闷葫芦没个嘴,就不会到上房找老头子讲说道理?大睁着两眼叫黑三毁坏家业,等成了穷光蛋,喝西北风则个!给老头子敲打明白,黑三再兀的往外耗丧银钱,他耗多少,就得住咱屋里搬多少!若不然就把个家业分了!”褚氏臭骂了顿丈夫,又颠到大嫂俞氏房里搬弄是非。

宋江自是机敏过人,当下把二嫂褚氏的心肠看了个透彻。他恐惹老父生气,背地里与二位兄长商议,说道:“咱家爹爹终生为乡里称颂,为人忠厚,教子有方,咱弟兄若把家业分了,定然使老人伤心。若嫂嫂嫌我散银有损家业,二位兄长可记下一笔日常帐目,待老父百年之后,弟兄分家时,将散银数目扣在小弟名下,叫嫂嫂休再虑及此事,吵吵闹闹,岂不惹爹爹生气,街坊也会道咱弟兄不孝。若恐小弟食言,日久无凭,我当即写下亲笔文约,请三族长,当面按了手印。”说罢便从笔筒内抽出竹笔。宋海、宋河忙上前拦住道:“兄弟休如此性急,待日后再做计较。”

然事有凑巧,宋家院正常疏财事体闹起家务,庄客来报,门外有一汉子执意要见三爷。宋江闻说,当即抛开家务,出门应接。见一汉子门外站立,身材魁伟,腰细膀宽,圆面大耳,二目闪闪,若流星一般。宋江立地问道:“客官从何而来?”那汉子拱手施礼,答道:“小可从白虎山孔家庄而来。敢问尊兄,莫不是孝义三郎宋江吗?”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汉子急忙跪倒,连连叩拜。宋江慌忙扶起,说道:“莫可如此,客官请客厅拜茶。”自引了那汉子入得客厅。

庄客端上茶来,二人落座吃茶,那汉子落下茶盏道:“只因小可在家惹下祸事,本要自投案到县衙,怎奈家父惜子痛哭,必要俺逃出门来,躲避些时日,待家父用金银打点官府,了却官司之后,再返回故里。俺闻得郓城县宋家庄有一孝义宋三郎,为人仗义,为此特来投奔,望兄长屈尊照顾则个。”说罢又起身施了一礼,直拿眼来睃着宋江。宋江朗朗一笑,将那汉子按在椅上,宽洪大方地说道:“有朋自远方,不亦乐乎?兄弟只管放心,在小可家中居住,确保无事。有何吩咐直说不妨,小可无不奋力,不辞水火。”说话间,两个庄客端来两个凉盘,一盘牛肉,一盘炖鸡,一大壶热酒。那汉子并不谦让,便同宋江吃将来。

饮酒间,那汉子叙起了出逃外乡的原由。原来此人居住白虎山孔家庄,姓孔,单讳一个“明”字,外人送号毛头星。父亲孔太公,还有一个兄弟,名唤孔亮。家有田庄数座孔明、孔亮兄弟二人,不爱文墨,只爱习练枪棒,又长得粗壮力猛,均又是火里迸星的莽性,见不得不平事,三言两语便大动肝火,使起拳脚。这倒成了孔太公担惊受怕的一桩心事,怕一旦招惹了是非,牵累全家不得安宁。那孔太公恐儿子惹是生非,却果然这孔明惹下了一场祸事。皆因近村有个乡坤,姓万名寿,家有七个儿子,个个生得壮壮实实,拳硬气粗,邻里百舍莫不惧他。万家时常霸田争宅,无理亦强占三分,只是受屈人家敢怒而不敢言,怕招惹了万家七个狼子,日后更有吃的屈情。偏是孔家的衣坟林地紧挨万家的田边,万家恃强硬赖了孔家林上一百棵柏树。孔太公气不过,找到乡约,同万太公当众理论,无的却被万家五儿子推了一掌,孔太公仰面朝天跌倒地下,年迈的孔太公那禁得这一跌,加上腹中气恼,伤病在床。当时在家的长子孔明闻得此事,立即暴跳如雷,嗖地抽了一条哨棒,飞也似奔到万家庄,不由分说,打翻了万家几个庄客,又打入万家内宅,一把揪着万太公的胡须,扯趴在地,咚咚几脚。这万家的七个狼子,前前后后,一拥而上,直扑孔明。这孔明大吼一声,舞动一条哨棒,只舞得嗖嗖风响,撒土不进,虽则七个粗壮汉子,也近不得孔明身子,一个个均被孔明打翻在地。那些豆虫似的一般庄客,哪里敢近前一步?七个狼子虽没有哨棒下丧命,却是个个筋断骨折,拐胳膊跛腿的。孔明性起,又握起哨棒将万家院内的门窗器物,捣得七零八落。只吓得那些女眷鬼哭狼嗥,躲在床下,半天动弹不得。那孔明打了个尽兴,方挺着哨棒走出万家大院。

孔太公卧在榻上,呻吟不止,闻得儿子怒打了万家父子,心中只觉一阵痛快。转而思忖,儿子免不得吃官司,定然受苦,自己宁背挥洒金银,也不能让儿子遭受刑罚,于是便苦催苦赶,方将儿子孔明赶出门来避难。

这宋江见孔明是个堂堂汉子,心下愿结为知己。便待孔明如同亲兄胞弟,百般照顾,醇酒丰肴,日日款待。使得孔明感激涕零,暗下道:“人言宋江仗义疏财,果然名不虚传,真正是一条好汉。日后有用孔明处,自当以死相报。”自此,孔明便住在宋家,心中也便松宽了许多。

单说这褚氏,见宋江平白里又引进家来一个汉子,酒菜只管往客厅里送,临走,尚不知要送多少银两;褚氏更是气上加气,在房内点关丈夫的额头骂骂咧咧,聒噪不休。适宋太公在院中散步,褚氏在房内窗棂窥见了,便故意抬高了嗓门朝窗外嚷道:“恁地这般晦气,嫁到这样的败坏人家来,是哪辈子造下的冤孽,到头来跟着活受穷罪!若有个好领家的,哪会出败坏家业这等事体,偏偏一个老偏心,宠着一个败家子!”

这些话均被宋太公听在耳内,直气得宋太公胡须发抖,又不好张口与儿妻吵嚷,只得往肚里吞气,摇头叹气道:“家门不幸,出了这般搅家星!”岂知褚氏耳尖,听清了公公的话语,一股气冲着公公而来,在房内发话道:“这般好人家,偏娶个搅家星做甚?不如一纸休书出门了事!偏这家养了这般个好儿子,宠着他败家舍业,方得有好家教!”一套话呛得个宋太公直打哆嗦,口中也道不出甚话来。恰当此时,宋江一步赶到面前,便知是二嫂惹恼了老父,一面扶着父亲,一面朝走出房来的二哥嗔道:“二哥,不是说你,兄弟说过的,济助宾朋的银钱,尽数算在兄弟的名下,却又把气冲撞老父,老父偌大年纪,恁般苦苦气他,咱弟兄有何颜面立于街前?”宋太公一见儿子宋河出来,左顾右瞧,寻得一根棍子,气乎乎要打将过来。这时褚氏看得清楚,便发疯一般从房内扑将出来,嚷道:“你这哪是打儿子?明明是打俺的脸!好!好!你就打儿媳罢了,少不得一条命丢给宋家!”说着便要拿头去撞公公。宋河见此光景,胸中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向褚氏推一把,不想用力大了,把个褚氏踉踉跄跄推出丈多远,一头栽撞于壁角,磕得额角上鲜血直流。这褚氏更是撒起泼来,躺倒地下直打滚,披头散发,满面血污,直起嗓子一地里骂道:“贼黑三,杀千刀的,不得好死!”

宋江恐怕老父气出病来,只好忍气吞声任凭褚氏臭骂,将老父搀扶到上房去。老二宋河泪眼巴巴地跟进上房,一头跪倒在老父床前。

大凡世间的泼妇,均会变着法子寻是生非。这褚氏为分家业,不闹得天翻怎肯罢休?日间头被撞破,疼痛难忍,怨气难咽。夜间苦思一条计策,假做上吊寻死,将宋家人吓上一吓,逼着把个家业分了。待分了家,一统家业还不是归自己掌管?老二那块木疙瘩,在自己手下还不是当小使唤?自己想做甚就做甚,日子过得何等自在!想罢,暗下欢喜了一番。

常言道不巧不成书。且说这褚氏诸事准备妥当,披散了头发静坐窗前,眨巴着两眼单听窗处动静。好一时,听得丈夫宋河脚步声响,转眼一瞅,果然是丈夫慢慢蹭回房来。褚氏急慌急忙侠上桌子,将头伸进绳套,只一坠,便吊下来。岂料,老二宋河正要一脚跨进房门,忽的又记起父亲吩咐的事来,要打扫家庙,夜间焚香设供祭奠祖宗,保佑全家平安。便倒转脚跟转了回去。打扫完家庙回房时,一见褚氏吊梁上,只吓得三魂出窍,浑身打颤,直了嗓子喊救人。等众人七手八脚将褚氏卸下来,已是遍体冰凉,无一丝气息了。宋太公一家惊呆多时,方一面打发人奔褚家庄去报丧,一面商议如何安排褚氏的丧事。一家人愁眉苦脸,心中揣着鬼一般。宋江道:“爹爹与兄弟休要忧烦,此事由我一个承当。吃官司我领罪,褚家若来厮闹,凭他殴打于我,不要全家受累。”

且不说宋家议论应酬之事,再说褚家庄褚太公一家接了宋家庄的讣文,阖家痛哭了一场。那褚太公愤愤发誓,要为女儿报冤,向县衙投了状纸,状告宋太公虐待儿媳,逼迫儿媳缢死,求官府重重治罪。褚太公两个儿子褚良、褚杰摇首拒受父意,咬牙切齿道:“还告甚鸟状!即使治了那宋老儿的罪,也难解心头之恨。不若俺弟兄招来族众,挑选二百年轻力壮的汉子,各执枪棒,拥至宋家庄,打入宋家院,不分男女老幼,打他个筋断骨折,半死不活的。再把他家中器物打个粉碎。也好消消这胸中的火气!”

却说宋家庄庄客,望见大路上蜂拥而来持枪夹棒一大帮人,知是从褚家庄而来,慌慌张张要报于宋太公,宋江专待此事,忙上前拦住庄客道:“此事万不可叫老父晓知,岂可叫他老受惊?此事自有宋江应承!”宋海、宋河惊得木鸡一般,瞪着眼做不得声。老四宋清挺胸嚷道:“二嫂是做孽自死,褚家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恁般掂枪弄刀来这么多人,欺人太甚!小弟立时招来众庄客,村头拦住,与他辩理,褚家若论得情理,便向他赔话,厚葬二嫂。若执意欺人,便与他拼个死活!”说罢要走。宋江急忙阻拦道:“兄弟,此事不妥,这么大动枪刀,恐要伤人害命。且父亲年迈,若惊出个好歹,如何是好?我已说过,二嫂缢死,原为宋江而起,褚家动众问罪,应由我一人承当,决不连累父亲弟兄。不若将我背绑了,押送村头,宋江自与他认罪,任他棍棒打死,也便出气了。只要父亲弟兄一身无事,宋江死而无怨!”

且说褚家弟兄闻得宋江自报是他致使其妹身死,气得两眼冒火,哨棒指点宋江额头,怒骂道:“你这狗子!也不闻得褚家是好欺负的吗?今日送你到阎罗殿去!”说罢,举棒便打。忽听炸雷也似一声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条大汉叉腿立地,手执哨棒,上身脱得精光,露着一身滚疙瘩肉,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凶煞神似的褚良,也吓得后退了一步。又抖起精神喝问:“你是甚鸟上?敢来逞强?”大汉拍胸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毛头星孔明的便是!你这班鸟人,想打死宋公明,哪里容得尔等!”原来这孔明正在梨园打拳,闻得庄客嘁嘁喳喳,忙寻问到其中情由,便火速奔来救护宋江。

褚良、褚杰齐令下手,随即扑上来几个胆大的壮汉,被孔明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又扑上来几个,孔明性起,抓来一个扔在藕塘里,举起一个扔上房顶。孔明大喝道:“不怕死的前来!”褚家庄所来的汉子,那威风杀气跑了个净光。吓得缩脑,哪个还敢造次?褚良、褚杰亦有些胆怯,为顾面皮,只好抖起胆子上前厮打。

宋江见此,忙向褚家弟兄赔话道:“原是宋江的罪过,二位兄长愿如何治罪宋江,宋江俯首待命。二位兄长宽量,请家中拜茶!”褚家兄弟只好顺梯下台,也不敢不看孔明,只强打着威风嚷道:“岂敢罢休!褚家不是好惹的!明日县衙见官!”说罢,带领二百族众,狼狼狈狈回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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