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的日本餐厅

人世间总有一些很可怕的事发生,需要一部分人去面对。

在水一方的日本餐厅

再次遇到那个丹麦小伙,已是事发后半年有余。当时我还在给自己放心理假,带着父母旅游购物,下榻在日本一酒店里。老人家起得很早,一大早就出去遛弯了,剩下我一个人按平时钟点去酒店餐厅吃早餐。

刚进餐厅门就发现一个欧洲男人在跟服务人员吵架,而且越吵越凶。

男人穿得很扎眼,一身蓝色柔道服,这个样子想在日本餐厅里用餐,估计是发生礼仪方面的问题了。细看了男人脸部几眼,发现眼熟,突然想起来是谁了——半年前事故中那个超勇敢的人,丹尼尔。

共同经历过那件事,也因为有职业习惯,我打消了上前调解的冲动,退到别人身后想看看他的真实反应。

丹尼尔吵架的原因很简单,联合国救援工作组的官员进了包厢吃饭,队员却在大厅吃饭,而他则因为着装问题连大厅也进不了。这种所谓“区别对待”外人咋一看似乎不公平,值得为此吵闹抱怨一下,但在我这种内行人看来,形同找碴!

在联合国各种工作队伍服务经历中,这种用餐方式合乎情理,带队的官员们有时候会利用早餐时间聚扰一下,布置任务、调整工作细节,形同快速例会。像我这样的人,宁可在大厅用餐,自由自在。实在有事叫我进去参与时,才会进包厢。那里的餐桌总是摊放着图纸、笔等工具,吃饭时间也会拖长。

顺便提一下,我的常规工作是救援队中负责医疗急救的人员,兼职的任务是观测记录一线救援人员的心理反应,事后给真正实施心理治疗的人员提供临场情况和干预意见。所以我这样的人很重视心情放松,会利用早餐后空余时间洗澡、按摩、运动之类。

在我的记忆中,丹尼尔也是个轻松的人,不会愿意挤进包厢吃饭的,更不可能因此发飙。奇怪的是他居然不换衣服想强硬闯餐厅,这实在是太粗鲁了,不对劲。

说实在我还很奇怪,他居然还在一线服务。

没错,丹尼尔是那场事故中表现最勇敢的人,但也可能是受创伤最重的人。也许他的心理医生认为丹属于创伤后适宜用工作冲淡一切的人,对此我原本没有疑议,这样的人的确有。让此类人彻底脱离原环境休息,反而会加重心理负担。可是——,今天碰巧撞见了这一幕,我的心迟疑了。

大丹是一个在工作中很好用的人,最大的优点是“对救人依然有热情”,其次的优点是勇敢和情绪稳定两者兼备。这样的人在救援队伍中往往是压阵用的,那一次事件也不例外,丹尼尔是最后一个跳伞的。

为了抢时间,当天采取了跳伞速降的方案。直升机把人员物资运上岛后,我们依据风向找到一个适合跳伞的山口。糟糕的是,这是一座环形山脉构成的岛,山势就像我们的钓鱼岛一样高耸,底部却很不平坦,只有山顶适合直升机停泊。上岛后要快速到达底部救人,只能通过跳伞速降。

那一天刮的是东南风,风力有六七级之强,更危险的是环形山内的风向是极不稳定的,时不时会改刮旋风,风力还会增强。

一边是大海,一边是环形山崖,我们只有选择向山内侧跳伞。

再描述一下挑选的跳伞口那部分山崖特征。它的好处是有一个平坦的向下倾斜面,可以用来助跑起跳;缺点是山崖底下有不规则的岩石突起,如果飞出去的人被风吹回来,就会撞上。如果撞得失去意识,后果就不堪设想。

这些都是人事先能想到的危险,我们不是没有预料到最坏结果的人。只是事情还要去做,危险不可能降到零,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最大特点。人习惯以后会有一种麻痹状态。

心理学上说人还有很大的侥幸心理,这也是真的,总觉得坏事不会碰巧轮到自己周围,可它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发生了。

倒霉的不是大丹,而是他前头一位丹麦伙伴,那是一个更为轻松快活的青年,以致于平时表现还有点鲁莽。

他是笑着离开我们的,助跑做得很马虎,所以跳的也不远。可是这又能怪得了谁,我们在场的人也没有给他做出任何提醒,因为前面跳下去四人都很顺利,大家都有了看跳伞表演的兴致,没想到危险就在一瞬间转换而来。

也许是因为风向突然改变,也许是因为风力瞬间加大,也许是因为他那该死的伞包本身就有打开问题,但也许仅仅是因为他本人大意没有更及时的开伞,一阵突然而来的强旋风把他撞击在起跳点下方突起的山石上,人失去意识后垂直下落,我们似乎连尖叫都来不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他像一个黑点消失在山崖下方的雾气中。

那几秒里,还有人在捂嘴拱手祈祷小伙子能在坠落前恢复意识打开降落伞得救,但我已经不抱希望。

可更为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丹尼尔原本是下一个起跳的,当我们稍微回过神来时,眼睛都转向了他。人们不约而同以为他肯定会放弃,因为旋风可能还在,此时跳伞太危险了。

作为唯一个女性,我终于发出尖叫,因为丹尼尔已经准备起跳了,可怕和倒霉的是有个家伙因为跑出去看,站到了助跑线不远处。那人好心想阻止,拉住了他背后一把,结果人没拉回来,却减了速。

就像他丹麦同伴一样,丹尼尔的跳伞也变得极尽危险,被风吹得荡回来撞向岩壁,可以想像人当时的心有多么慌乱,同伴刚刚死去,他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心境在做如此危险的事,以住的经验和能力似乎也出了问题,派不上多大用处,而我们只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风刮蹭着山壁,速降变成了胡乱的下降。

唯一幸运的事,伞是打开的。后来据丹尼尔自己坚称,他的意识也是清醒的,是为了追下去救同伴,才会冒险跳伞的。而我的事后评价更倾向于他是一种情感性冲动行为。

另一个丹麦同伴还是死了,作为他的好友,丹尼尔没法像我们那样坐视不管,人在这种时候如果对死者有感情,总会忍不住要做一些事的,何况只有他身上背着伞包。我认为他是一个不平凡的人,顶着巨大的恐惧做了了不起的事。但事后我们似乎忽略了他自身的恐惧。

这就是萦绕脑中半年之久的痛苦回忆,为此我做完那一次后就休息了,连最终原因也懒得去过问,那是官员们要做的缮后事情。队伍中其他成员也大半休假了,但大丹没有退出。我想到过,他是最不能放过原因追究的人,也许从那一刻起,他就和官员们耗上了。但我以为他找到原因后自然会退出修整的,没想到,唉!

中国古代医生的智慧早就看到了七情相克的道理,这跟现代心理学原理一脉相通,有着相当的合理性,比如“怒胜恐”,人们克服恐惧最管用的正是愤怒。

如果不出我意料,丹尼尔转向愤怒状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他向周围人“喊停”、“喊救救我”的另一种奇怪方式,可惜大多数人看不到愤怒者的真实需求,只会不停地激怒他,结果连他自己都开始加速这个怪圈!越来越愤怒,对谁都愤怒……。

虽然是一名从不做直接治疗的二流心理医生,但老天爷安排我出现在丹尼尔这一刻生命里,自然有该做的事等待我去做。当看清楚这一切,我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向了曾经的伙伴,接住了他那狂乱的眼神。心里满是回忆后涌起的巨大悲伤。

那一刻,我望向他的只有一种眼神,那就是痛楚。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惊讶、恐惧、同情、愤怒,唯有深深的痛楚而已。

那是属于我们共同的悲伤,我们是常常面对最坏情况的人。有些事情是人真正无能为力的,对此我们只能悲伤。战胜愤怒的,也唯有悲伤这一条大道。

周围的人,包括吵得面红耳赤的饭店服务人员,也包括赶过来的尴尬官员,都异样地注视着我俩。他们不明白这个怒发冲冠的大汉怎么看到一个满眼悲伤的东方弱女子走上来,就突然熄了火。满是愤怒的通红眼睛本是那么可怕,如今却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也许吧,这么多人中只有我一个跟他具有那一刻共通的悲伤。

送丹尼尔回房后,我给总部挂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并提供真诚建议——那就是请继续帮助这个男人释放悲伤。我心中其实还有一个更大建议,就是希望有更多跟我一样能看到人心的眼睛加入进来!

我们这个年代,对物质的关注和理解已然是一个顶峰,人们的物质生活也进步到了一个相当舒适安全的水平,是时候关注理解一下人本身了!但愿这样的希望能借着这个故事记录下来,让更多的年轻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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