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逝事如烟的说法,然而已经事过两年,母亲病逝前那种无望的平静,痛苦的淡漠,和洞悉一切默默等待的神情,仍时时啮痛着我的心灵。

憾

那些日子里,母亲忍受着病体的痛楚,长久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一片严酷的冰雪世界,只有一株冬青摇曳着一树瑟缩的碧绿。

我是个医生,却只能看着生命从母亲的躯体上渐渐逝去而无能为力。母亲本身就是一位阅历丰富的医生,从经验的辞典中,她深谙自己的病情和归宿,任何宽慰和矫饰都已成为多余。

在我的记忆中,尽管母亲四十年的行医生涯救治了数以万计的病人,但她讲述最多的却是刻骨铭心的遗憾。

四十年代毕业于八路军鲁南军区卫校后,她救治的第一个伤员是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表妹。表妹仅仅是肩部轻伤,却合并了当时无法可医的败血症,入院时,已经生命垂危。那一夜,野战医院露宿在一个荒僻的山峪里,山区的夜象生命一样幽远神秘,远处不时传来的断续的枪声更给夜晚增添了几分苍凉悲壮。母亲紧紧握着表妹的手,听凭她在一阵阵痛苦的抽搐中离开人世,潸然而下的泪水濡湿了面颊。

表妹那年还未满17岁!

五十年代初期,母亲在青岛一家医院工作时,接诊了一个患严重白喉的孩子。孩子的母亲是唯一和她一起入伍、一起学医、又一起从沂蒙山深处走进同一个城市的战友。她深知孩子是战友的命根子。

尽管母亲和同志们尽了——切努力,可孩子还是走到生命的终点。他艰难地喘息着,忽然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母亲读懂了孩子的眼神,他是要她打开窗子。

母亲步履踉跄地扑到窗边,却并没打开窗子。窗外是寒风凛冽的严冬,何况开启窗子也不会有助于改善孩子的呼吸。

孩子终于无可挽回的去了,那位战友也在极度悲痛中心脏病复发离开了人世。这一次母亲没有痛哭,类同的情节她已经历的太多。白喉,在当时是一种没有治疗方法的可怕疾病。

我明晓母亲反复叙说这些悲怆故事的含意。患者把生还的希望和生命的尊严交给了医生,而有时医生却只能眼看着患者面对死亡的胁迫而束手无策,做为医生,这是一种何等锥心刺骨的羞辱和愧疚。

母亲的病情发现得太晚,当CT证实了被心缘遮挡的肺部阴影的性质,已经失去了手术切除的最后契机。随之发生的心肾并发症,则使化疗、放疗等一切手段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母亲的病情迅速恶化,终于到了弥留阶段。我终日守候在母亲的床前,极度的悲痛和沉郁使空间变得凝滞狭小。我亲身体会到母亲曾经讲述的那些经历的全部感情内涵。一天夜里,我被母亲床前的异样声音惊动,走近床边,母亲吃力地睁大眼睛,寓意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眼神便渐渐失去了光彩。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竟至窗外那株素能抗御严寒的冬青,也在一夜之间凋零了全部叶片。

母亲的形体最终化成了一抔寒灰。在那最悲痛的日子里,我也像母亲当初一样没有流泪,只是长久思索着母亲最后一瞥中那深沉的含意,思索着一个世代相传的职业命题:关于生命、使命和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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