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世上最不堪的那个斗士——如果你要问我当了父亲最主要的体会,这就是回答。
我们的父亲没有《至高无上》中男主角的那种不怒自威;连油画《父亲》所展现的那古铜脸色中透出的勤劳坚忍,也不大看得出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为生活所困,面色无光,有些人患上一些疾病,有些人在感情上并不如意,很年轻就显出一些猥琐来。可是他们爱着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蚁,忙碌着养家糊口的工作。
我住的小区里有个捡垃圾的大爷,他并非那种邋遢的捡垃圾者,而是衣着干净,见人很有礼貌地打招呼。他总是精心地把纸盒、废旧电器、报纸归类放好在板车上,不掉下来任何垃圾。我后来了解到,他儿子也在这城里打工,曾经极力反对父亲这么干,可大爷总偷偷跑出来捡垃圾,骗儿子说找了一个门卫的差事。
大爷说,每次进小区捡垃圾都要穿上整齐的衣服,保安就不会赶他,他也不会给儿子丢脸。大爷偶尔会到我家来收一些纸盒,我会留他吃饭,每回他都虔诚地拜拜我家的观世音菩萨像。我跟他交谈过一次,他说:“儿子要在城里买房,再过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再来说说我的父亲。他是个三流的音乐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脱险》里的那个指挥,暴躁而神经质。我很小的时候他便逼我练琴,我若不从或弹错,便要挨打。我从小身形敏捷,闪躲灵活,有一次钻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团的那种床,下面可藏半个班的人。结果,父亲居然跟着钻进来,我在里面用扫帚对抗,导致床板坍塌,他的鼻梁都被砸出血了……还有一次学校发猪肉,因为天冷肉冻得太硬,菜刀切不开,爷俩就在院子里用斧头砍。我一边砍一边叫:“砍死爸爸。”那天大雪纷飞,鼻尖上全是雪花的他问我说什么,我又大声说“砍死爸爸”,他没有动怒,默默地哭了。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直到现在我也没问过他为什么哭——不必问。
后来他跟我母亲离异,我随母亲回四川,从此父子聚少离多。后来知道他过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几年前,我们爷俩有过一次很隆重的见面,我给他买了很多衣服,他很开心地试穿了所有衣服,郑重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气扣到了最下摆,浑然不觉。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个斗士,他想把我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我却成了码字师傅。他又想把我儿子培养成一个音乐大师,可我儿子却成了网球运动员。那次他回河南时,在车站认真拿起珂仔(作者的儿子)的手看了又看,说:“手指这么长,韧带这么开,可惜了……”然后头也不回,黯然离去。
我曾经觉得我和我的父亲有很多不同,现在觉得其实一样,我们都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从容不迫,却内心恐慌。儿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谈一件重要的事,听说老婆要生了,急忙开车向几百里外那座小城赶去。
等我赶到,儿子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静,不着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样眼熟,却又无比陌生,像远方发来的一封不知来历的邮件,我不敢贸然打开,怕一打开,就接下一个高深莫测的任务。他间或醒来过,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骄傲甚至暗藏某种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着他,深觉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
我不知道其他父亲是否跟我有同样的感受,见到孩子第一眼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生命让自己感到迷茫。我曾烦躁他半夜哭闹,对他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而怒火中烧。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无需承诺,就知此生必须保护他,帮助他,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觉得拿一身洒满北美阳光的父亲的标准来要求中国父亲并不公平,北美国家的父亲是公民,势必有公民的尊严。可你看咱们春运期间的那些父亲,他们迅疾地从车窗翻进去,动作粗俗,表情难看。倘抢到一个位置必大声招呼,怕被别人再抢了去。刚坐定,就忙着找开水泡面,或用粗糙的手擦拭着苹果让孩子吃。他们爱孩子,还要在孩子面前装得若无其事。我们都知道,倘若孩子们发现我们的不堪,才是我们最大的不堪。有一天,珂仔哭了,说再也不练网球了,因为我为供他练球太辛苦了。我大笑着骗他说:“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实是有很多钱的,我暗地里其实是一个有钱人,你看,这是银行卡,这是存折……”他马上相信了,以我为骄傲。
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住自己不堪的奋斗,给他创造不必考虑尴尬问题的条件。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穿着整洁的衣服,让他觉得父亲其实很潇洒很浪漫,不甘人后,不输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