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盗 林冲是如何被逼上梁山的?

此后的故事就简单得多了,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演出了一出出轰轰烈烈的壮剧和最终的悲剧。他再也不会在山神庙前顶礼膜拜,再也不会逆来顺受,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暴力主义者——

除非被杀,一个人的身体能被逼到什么样的高度?

梁山,海拔197.9米。五代至北宋末年二百余年间,黄河屡次决口,泛滥的河水汇聚到梁山周围,形成了著名的梁山泊。王安石变法时,因为喜欢兴修水利,有人向王安石献策:“决梁山泊八百里以为田,其利大矣。”王安石是个明白人,毫不犹豫地反驳道:“策固善,决水何地可容?”(《邵氏闻见后录》)则八百里水泊梁山,并非虚言。当朝代末世,走投无路的好汉们被“逼上梁山”的时候,压迫者们也许并没有想到,他们对人的身体的逼迫,居然仅仅逼到了不足海拔二百米的高度!从跪伏称臣,到啸聚二百米的低矮梁山,那么低的海拔,竟然成为一个王朝,一个庞大帝国灭亡的飞地。讽刺的是,梁山恰恰原名良山,“逼上梁山”正是“逼良为娼”,逼良为盗。

“逼良为娼”,或者说逼良为盗最典型的人是林冲。

因为《水浒传》的深入人心,林冲也就当然成为妇孺皆知的人物。

林冲的故事家喻户晓。《水浒传》林冲第一次出场就先声夺人: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

在鲁智深和众泼皮的眼中,林冲“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这样一个人出现在鲁智深和众泼皮面前,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连众泼皮都知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生活优裕,又正当壮年,地位,名誉,金钱,美色,样样不缺,加上深得专权的高太尉的赏识,前途正未可限量。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权有势,有财有色,自己又有一身惊人艺业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仅仅因为妻子的美色被权臣的衙内看中,就付出了惊人的代价。

和新交的朋友、陌生人鲁智深迥异,陆谦陆虞侯和林冲“自幼相交”,意气深重。但是陆谦却又是第一个背叛林冲的人。为了取悦高衙内,“陆虞侯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小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在权力面前,二十多年的交情毁于一旦。不仅仅交情毁于一旦,陆谦还要设计杀掉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林冲。在陆谦和高衙内的帮闲富安的策划下,林冲失陷进了著名的白虎节堂。“商议军机大事处”的白虎节堂,居然设在世界足球之父高俅的太尉府中,则林冲擅闯的命运早已注定。

接下来就是耳熟能详的故事情节。刺配沧州道;董超、薛霸在陆虞侯的授意下欲害林冲,被鲁智深搭救;在小旋风柴进府上棒打洪教头,埋下了柴进介绍入伙梁山的伏笔;被优待看守天王堂;然后就是著名的“风雪山神庙”了。

《水浒传》第一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的描写是《水浒传》中最经典的章回之一,那一夜的雪景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刻骨铭心的雪景。

林冲被分拨到草料场,和差拨一起—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

这是第一场雪。

当夜,林冲自己住在草料场—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这仍然是同一场雪。林冲出门的动作被描摹得异常仔细,正如前三章林冲对自己的命运逆来顺受,安之若素一样,“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如此精细的动作描摹,显露了林冲之所以安于此刻的命运,正是因为对未来抱有幻想。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的行动不会如此精细。

故事紧锣密鼓:(林冲)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仍然是同一夜的同一场雪,施耐庵把这场雪巧妙地融合进血腥的故事进程之中,因此而被历代津津乐道。雪夜见血,恰如同武松在“照耀如同白日”的月夜血溅鸳鸯楼,一口气连杀了一十五人一般。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却发现草厅已经被大雪压倒,林冲遂投山神庙栖身,机缘巧合,因而洞悉了陆虞侯、富安和差拨的阴谋。林冲杀了这三个人,把他们的头都摆在山神面前的供桌上,好像自己行使了一场最终的末日审判。

以前读“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回,只觉得齿颊留香;“那雪正下得紧”一句,也历来被尊为描景的绝笔。那时,更多的是一种审美观在起作用,还不懂得去探究故事内里的意味。直到世纪之末的一个冬日,刚刚从《史记•刺客列传》中描写过的“轵深井里”(今属河南省济源市)归来,突然地就想起了林冲夜奔的故事;隐约的,好像在感受之中有一种切近的把握,

如上简单的故事叙述,林冲身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夜之间被高俅以莫须有的罪名褫夺了一切—功名利禄,妻子家庭;一夜之间不仅变成了赤贫的无产者,而且被脊杖,枷钉,刺颊,流放两千里外的沧州,看守天王堂和草料场。昔为天上,今入炼狱,前后反差之大,想必林冲感慨切肤。但是即使如此,林冲也并没有“反”的愿望,而是安于命运,只求存活。直到陆虞侯等人要害他性命,林冲才奋起反抗,杀了陆虞侯等人。

林冲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遭到压迫的时候,只要不危及性命,就把活得更好的理想窄化为苟活,窄化为苟全性命和胃的满足。当这种压迫登峰造极,看起来是如此的铁板一块,坚不可摧,而且连人的苟活亦不可得的时候,它狭小的缝隙里,漏给无权者的惟一的生路,惟一的选择,就只能是“夜奔”所象征的反抗了。

无权者的理想仅止于“活着”,已经可悲;更好的生活的追求,止步于尽己所能。尽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是世间常理,人能够忍受的限度是非常大的。而压迫者却不给人留哪怕一线生路。

迎头只见“那雪越下得猛”,被逼到绝境的林冲已经再无退路,再无幻想。

故事中最令人震动的是林冲杀人后的精神崩溃。

林冲杀人后深夜逃亡,遇见几个庄客在烤火,火炭边煨着一个酒瓮,林冲便想买酒驱寒,无奈庄客不卖,林冲使起性子来,赶走了庄客。于是:

林冲道:“都去了,老爷快活吃酒。”土炕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醉倒在雪地上。

《水浒传》没有记载此前林冲有没有杀过人,但是作为一个武艺高强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没有过血债是不可想像的,这毕竟是刀口上舔血才能够挣来的头衔。而且从妻子被高衙内调戏以及陆虞侯的背叛行径发生后林冲的反应来看,林冲应该是一条惯常的烈汉—“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高衙内,林冲这一拳下去,普通人如何禁受得起?这是对高衙内调戏妻子的反应。“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拿了一把解腕尖刀迳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一连等了三日……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这是对陆虞侯背叛行径的反应,如此激烈,必杀之而后快。这样一条烈汉,杀人后居然方寸大乱,直至“醉倒在雪地上”,殊不可解。

杀人后应该远远逃亡,这是常识。林冲却为一口酒与人争执,吃得大醉。即使英雄末路,这样的行为也是不可索解的。一个濒临绝望的人的行动果然不会像在离开草料场时那样精细,因为那时还有希望。杀人前一刻林冲还曾在山神庙前顶礼:“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杀人后林冲突然明白了,他再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里去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这条路,后来和林冲旗鼓相当地打过一架,却不屑落草的杨志也走过。对重入体制的幻想彻底破灭了,而前途漆黑。林冲的绝望是自暴自弃的绝望:他多想一醉了之啊。他果然醉了。

此后的故事就简单得多了,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演出了一出出轰轰烈烈的壮剧和最终的悲剧。他再也不会在山神庙前顶礼膜拜,再也不会逆来顺受,他变成了一个暴力主义者,他信奉暴力解决一切。濒临绝望,自暴自弃,终于从抱有希望的自虐,走向了绝望的对待他人的暴力。

林冲夜奔,林冲终于掌握了自己“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的惊人艺业,向着身体的边界之外,从夜晚到白天,从非法到合法,开始了另一条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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