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沈锡美时,她给我们的是一个清瘦、脸褐、手粗、短发的形象——一个地道的农妇。
35年前,她从上海来。35年间,她铸就一段无言的爱……
圣爱,在艰苦中孕育
35年前,从上海重点学校——大同中学毕业的锡美随着上山下乡的热潮,来到了安徽东部的定远县藕塘镇小潘村。那年,她18岁,从照片上看,真正是如花似朵。和她一起来小潘村插队的有四个姑娘,她们都来自大城市,不会锄草,不会收割。村里的哑巴郑德聪总是默默地来帮助她们。哑巴比她们略大几岁,虽不识字,不能讲话,但特别聪明,一双眼睛总是滴溜溜地转。小潘村在山坡上,吃水得到山坡下好几里外的河里去挑。烧饭的柴火得在山坡上割。可这些对城里来的姑娘们来说,都是一道道难题。锡美在四个姑娘中年长,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带好这些妹妹。挑水、割草,她总是抢在前头。可单薄的锡美从几里外的河里挑一担水上坡,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常常是摇摇晃晃,一路走一路歇,一路晃一路撒,晃到村头只剩下两个半桶水,且人早已累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有一次被哑巴看见,他连忙上前接过担子一路小跑,把水送到知青小屋。为了感谢他,她们常常送他几颗小糖。此后,只要她们缺水、缺草,他就前来帮忙。渐渐地,知青们发现他俩有了意思,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锡美,德聪对你那样好,是爱上了你呢!”锡美红着脸笑而不答。自从有了那层意思,他俩就不自然起来。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他俩约定:等村里人都睡了,他去挑水放在知青门口,敲三下门离开,她下床开门取水进屋。这一挑就是两年,七百多次对暗号,七百多个美妙的夜晚。他们的爱情,就从这两桶清汪汪的水中传递。水越挑越多,情越积越深。
两年后的一天中午,天热得要命,锡美和农民一起在玉米地里锄草。下工时,她去河边想洗脸,一不小心,滑进河里。河水很深,很多人站在岸上看着不会游泳的她在水中挣扎,不敢下去营救,眼看就要沉入水底时,哑巴闻讯赶来,急中生智地骑上水牛跳下深水,将锡美拉到牛背上救起。爱到深处,无需语言。锡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哑巴的聪慧、真情。她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她慎重地作出自己的爱的选择:嫁给他,他是自己的知心爱人!
“人好水都甜”,锡美向往纯真的爱情生活。确实,30年过去,记者在这个初冬的一天,还是感受到了他们那份清贫而甜蜜的爱情生活:山坡上的一个农家院落,水泥砖砌成的院门,进去是一个干净的院子,太阳暖融融的,阳光下晒着刚刚网起的约斤把的大虾,约两斤多的小小长条鱼,一角的圈里养着十几只肥硕硕的鸭,一间仓库里囤着五六千斤金黄金黄的稻谷(有人给出点子,让她把稻谷卖掉显穷,好让上面来人给救济,她不干。她说,这样做就不是她锡美了,她是勤劳的,她要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来证明自己是有作为的)。一大间约60平米没有隔墙显得极干净的房间里,一头放着一张简易木床,一头放着一个枣红色的掉了漆的老式衣柜,中间放着一张旧木桌。靠衣柜的窗前放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半筐干鱼虾。在最显眼的正墙裱有一长“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发黄奖状。后面是一所水泥砖砌起来的有二百多平米的院子,院里种着果树和蔬菜。我们同去的一位记者爱上了他们种的露出地面的红嘴绿缨大萝卜。哑巴一见她那神情,欣喜地拔出两颗送给我们。
乡亲们告诉记者,哑巴非常勤劳,他家的鱼虾不断。其中一个老大娘还自豪地称自己是他俩的“老红”(红娘的意思)。
沈锡美和哑巴农民结婚的消息传到了上海,父母立即派她的大哥前来制止。大哥赶到小潘村,找到妹妹,向她晓以利害:你和农民结婚,且和一个哑巴农民结婚,不仅你自己一辈子受苦,还让家人跟你丢尽脸面。可处在爱情中的沈锡美坚决地表示:我爱他,我愿和他在这里过一辈子,家里要是觉得我给你们丢脸,就当没有我好了!大哥只好又气又怨地回上海去了。
生活往往会给我们的爱情摆出一道又一道的难题,仿佛要以此来检验当事人的爱情态度。
1975年,上山下乡政策有了松动,知青们纷纷回城。和锡美一同来小潘村插队的姑娘有的返回了上海,有的被招到别的城市去工作。郑德聪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那些天,他总是忧心忡忡地对锡美比划:先伸出四个指头,然后一个一个减去,剩下最后一个,指指锡美,使劲摆摆手,又指指自己,比划着卖力种地,让她幸福,请她留下。锡美知道,哑巴害怕她离他而去,就把哑巴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窝上,深情地告诉他:“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为了这爱的诺言,沈锡美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一连两年,皖东遭遇大旱。沈锡美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寒冬腊月,孩子临盆,家中断粮,根本拿不出钱进卫生站,连接生婆也请不起,好强的锡美决定自己为孩子接生。她从书中了解到割脐带要消毒,否则会让孩子染上炎症。凭着自己掌握的知识,她怕剪刀和菜刀上的锈迹带有细菌,早早准备了干净的锋利瓷片。草屋四面透风,冻得像个冰窖,沈锡美在家自己给孩子接生。她忍受着剧烈的阵痛,满怀信心地迎接这个新生命的降临。孩子的头先出来,接着身子很快就出来了,在哑巴丈夫的帮助下,她用那锋利的瓷片割断了血淋淋的脐带。她担心哑巴遗传,在孩子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哇——哇——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传出草屋,飞向苍穹,向世人宣布他们的爱情结晶已健康地降临。是个男婴,是个会哭的男婴,沈锡美激动不已,哑巴抱着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家里断粮,郑德聪跑到几十里外,冰天雪地里,他走进一家家门槛要饭。回到家里,他拂去篮子盖头上的雪,将冰冷的饭菜温热,捧到坐月子的沈锡美跟前。沈锡美舍不得吃,和哑巴你推我让,两个人都直掉眼泪。
一家三口熬过饥荒,沈锡美的故事感动着乡亲,“七仙女”的美名在当地传颂。县委专门派人给他们盖上了新砖房,一家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沈锡美是个孝女,自己处境好了,她想起上海的父母,在父亲八十寿辰的前夕,她领着孩子和丈夫回上海探亲。经济拮据,她亲手为老父亲做了一双软底布鞋,买了一双袜子,作为寿礼。回娘时,他让哑巴丈夫穿戴一新,并教他在人前不动声色,让人不知他是哑巴,哑巴心领神会。母亲面对女儿这桩生米煮成熟饭的婚姻,望着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和还算整洁的女婿,含泪接纳了他们。父亲接过女儿为他做的布鞋,连连打量着女儿一家三口,不禁老泪纵横。谁知傍晚,已会走路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头碰在了硬物上,哑巴吓坏了,禁不住扯开嗓门:“啊——啊——”地叫,这一叫,让邻居们知道了锡美嫁给了哑巴的底,左邻右舍顿时窃窃私语起来。母亲恼羞成怒,骂女儿丢人显眼,沈锡美含着眼泪咬着嘴唇说:“你们看不起哑巴就是看不起我。”第二天一早,她就带着哑巴和孩子踏上了返乡的列车。
命运有时显得分外无情,好人仿佛偏偏要经历磨难的考验。1978年冬天,孩子出疹子高烧不退,小两口连夜带着孩子赶往十几里外的藕塘镇卫生站就医,可3岁的儿子竟在半路上咽了气。沈锡美两眼一黑,昏死过去,醒来时只见哑巴光着身子,一手搂着昏倒的她,一手搂着用身上棉衣裹着的已经死去的孩子,嘴里咿咿呀呀地哭泣着。她实在忍不住了,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苍天啊,你怎么这么残忍,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和我的哑巴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