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午后,闷热。我跟着中介上楼。楼梯又窄又陡,中介的脚就像踩在我头上一样。
这是一排老楼,至少有二十多年。它太旧了,楼道陈旧肮脏,空气里散发着黏腻的老人味。
仅仅二十年就可以令一栋楼破败如此,仅仅四年就可以令我的婚姻破败如此。
到了5楼,已是顶层。中介掏钥匙开501的门,我在他身后静静地等。
忽然,背后毛毛的,就像走夜路突然意识到背后跟着一个人。我猛地回头看,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扇关得死死的黑铁门,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蓝签──503。
突然的惊恐一定是来自它了。老式的铁皮门,老式的暗锁。贴了又撕下的春联福字,层层叠叠。和这栋楼里所有的门一样,毫无特别之处。
大概是我的问题,因为我不喜欢租房子。有说不出的不自在。但是,只要能躲开他,再排斥的事情,我都愿意做。
进了501,我只转了一圈,就打断喋喋不休的中介,“我租了。”
下楼时,我又回头看了看503的门,确实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我没看到,我身后503铁门上的门镜,光线一暗。
我买了一大包方便面,拎着回老楼。边走边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着我,敏感得像一个通缉犯。
我要躲的人,是我的前夫。
当初,我们的婚姻几乎被全世界看好。结婚后,他对我无比细心,所有家务他都心甘情愿地做,包括我每天出门要带的东西他都帮我准备好。我就在这样的宠爱之下,享受了半年心满意足的时光。
半年后,我开始意识到,他对我的关爱,有些恐怖的味道。他纠正我在沙发上的坐姿,说这样对脊柱不好;他筛选我的化妆品,说是为了保证安全;他把持着遥控器,替我选台,说是为了保证质量。
他每个月都会查看我的电话详单,发现陌生号码,他就一个个打过去问人家是谁,和我是什么关系,给我打电话都说的什么。
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搞明白,我是被他所谓的爱拘禁了。如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被无数根丝线拴着,丝线的另一端在他手中,我的一切行为都要按照他的意图,想自己动一下都不可能。
第四年,我们离婚了。
我以为终于可以逃出窒息,可是,噩梦刚刚开始。
他竟然认为,我离他而去的原因,是他做得还不够。他要用他更细致的关爱,唤回我的心。他还在楼下等我,我躲到父母家,他就跟到父母家。我躲到女友家,他干脆在我单位门口等我。我报警,警察在电话里说,这是私人问题,我们又不能拘留他,去了也是警告警告,没用。
我只能玩消失。我换了手机号码,在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出来租房子住。我实在受不了了。
老楼里住的大都是老人,没有能力搬走或者不愿搬走的老人。白天,他们三三两两地在楼下闲坐,木呆呆地一坐一天,像是在挨时光。
天黑,老人们早早就都睡了,老楼声息全无,如同一座死楼。
晚上11点,我靠在床头看书。隐隐约约听到楼道里有声音──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咣当声。在安静的老楼里,这样的声音显得突兀而奇怪。我放下书,仔细听,好像就是对面503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嘈杂。这么晚,他家在干什么。
我轻轻地走到门前,顺着门镜向外看,嘈杂声突然消失,楼道里一个人都没有,声控灯独自亮着,对面的黑皮铁门,如同一张大嘴,深不可测。我心里一惊,突然意识到,这难道就是很多人提到的楼道鬼声?
我再也不敢看门镜,担心会突然出现一张奇怪的脸,隔着门镜与我对望。
在楼下,老人们依旧木呆呆地坐着。一个老太太半眯着眼睛看我,问:“姑娘,租房子的呀?租的哪间呀?”
“501。”我微笑。
“哦,你是哪儿的人呀?怎么跑这儿租房子?”
我不想没头没脑地倾诉,故意岔开:“阿姨,我对面503住的什么人呀?”
老人们的脑袋都转过来看我,表情奇怪。
老太太说:“503,没人住。在你来之前,5楼已经好多年没人住了。”
我昏昏地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天已擦黑。有点饿,看看方便面,恶心。想起楼下不远的一个小餐馆,前几天去吃了一次,味道还不错。但想到黑漆漆寂静的楼道,我打消了下楼吃饭的念头。
在包里翻翻,找到了小餐馆的订餐卡,老板当时说,可以送餐。
电话通了,一个男人接的,背景音是餐馆里特有的杯盘声。
“现在还能送餐吗?”
“能!你住哪儿呀?”
“就是你们不远的那个老楼,3单元5楼。”
“你有病呀!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然后是“咔”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莫名其妙。我又打过去,还是那男人的声音。我急急忙忙地解释:“我没开玩笑,我真订餐。”
“你到底住哪?”
“3单元5楼。”
男人在电话里骂了一句,“咔”的一声又被挂了。
我下楼,走进树荫里,坐到老太太的旁边。“阿姨,我住的5楼到底有什么问题?送餐的都不肯来。”
老太太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姑娘,你让中介给骗了,这5楼很久都租不出去了。因为这附近的人都知道,503邪门。”
我汗毛一炸,大白天的也觉出一股凉。“阿姨别吓唬我,我一个人住。”
“就是怕吓到你,才没告诉你。其实呀,真应该告诉你,免得你出事儿。”
我怯怯地问:“出什么事儿?”
“这话说来可长了,七八年前吧,503有人住,老耿头和老伴,儿女都不在身边。这老耿太太把老耿头照顾得可好了,出来进去的可精神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出事了,老耿太太半夜拿菜刀把老耿头活活给砍死了,然后自己抹脖子了……”
“为什么呀?”
“谁知道!后来听说,老耿头遇到个小媳妇……要我说不会,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过也说不准,只是这老耿太太可够烈的了……从那以后503就没人住了,租不出去也卖不出去,就空着。两条人命呀!”
原来是间凶宅,那么我租房子时,背后的感觉是真的了。
吞人?房子会吞人?
“几年前,503楼下403家的二小子出去喝酒,半夜喝多了回来,上楼多上了一层,敲的503。二小子他妈等儿子睡不着,听着上楼的脚步声是儿子就去开门,听见二小子敲503,可把老太太吓坏了,刚要喊儿子,就听503门开了!”
我抱紧双臂,几乎不敢听下去。
“二小子他妈后来说,她听着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啪’的一声可大了。她再喊儿子,没回音,壮着胆子上楼一看,儿子没了。一个大活人就没影儿了。又找警察开锁,进了503一看──啥也没有。二小子就这么没了,到现在也没找到,后来他家也搬走了。哎!养这么大一个儿子,白瞎了。这事这一片全知道。”
我明白餐馆老板为什么骂我了。
我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压到天边,黑夜将至。我一下跳起,趁着天还没黑,赶快上楼收拾东西。这地方不能住了。
突然手机响了,吓了我一跳。是那个号码,熟悉又可怕的前夫的号码。我换的这个号码,只告诉了几个人,他是怎么得到的?我现在明白什么叫如蛆附骨了。
“我们离了,你明不明白?”我接通电话气急败坏地大吼。
“你干吗要躲着我?”前夫的声音不紧不慢,在我听来如同钝钝的刀,割我的内脏。“我想明白了,以前我照顾你照顾得不好,你回来吧,你把工作辞了,我来养你,你哪也不要去,我照顾你一辈子!”
我近乎绝望。我无处可逃。
正打算挂断电话,突然,我安静下来,想了3秒,对着电话说:“好吧,我和你复婚,你来接我吧。”
“这就对了。你在哪?我这就去接你。”
我告诉他地址,“我现在不在,你11点以后来吧。记住了,是3单元503。”
我坐在501里,静静地等。
11点刚过,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我从门镜里看到前夫跑上来,喘了口气去敲503的门。
我别过脸,靠在门上。
对面的门开了,又“咣当”一声关了。然后是一片安静,无声无息。楼道里空无一人。
老楼如同一只浑身是眼睛的巨大蜘蛛,蹲踞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消化腹内的食物。
窗外,夏夜如丝绸般轻轻流淌,时光从来没有如此柔顺。
我靠在门上,不自觉地挂上笑容,不看镜子我都知道这个笑容有多狰狞。
我在牙齿的缝隙里,挤出有点不像自己的声音:“永别了,前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