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涛和几个朋友一起在大排档喝着酒,猴子突然说:“那边有个老太婆一直在盯着我们看,你们有谁认识她吗?”大家都转过身去看。
一瞥之后,李涛黑着脸走过去:“你怎么找到这里了?”田水花赔着笑脸说:“你都好几天没回家了,奶奶担心你!”李涛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不再搭理她,自顾自地转身招呼大家继续喝酒。
几天后,李涛出车回来,刚从货车上跳下来,田水花就拖着个蛇皮袋凑了过来。她眯缝着眼睛,小心翼翼地问:“小涛回来了,我有事找你。”李涛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快累死了,有事回头再说。”
也难怪李涛心情不好,女友小娟已经下了最后通碟,她父母要的彩礼钱若再凑不齐,他们的婚事就黄了。李涛在货运公司开车,工资不高,快三十岁的人了,家里要啥没啥,难得小娟不嫌弃他,却过不了她父母那一关,李涛连抢银行的心都有了。偏偏田水花不识趣,老在李涛身边转悠。李涛不待见田水花,除了和小娟的婚事这个原因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说起来田水花也是个苦命人,当年她孤身逃荒到榆树村的老林子时,又累又病,一时想不开,一根裤腰带搭在树上准备了结了自己,老实巴交的光棍汉李根生把她救下来背回了家,病好后她就留了下来。田水花三十多岁才生了儿子李成林。四十多岁的时候,田水花生过一场大病,据说药石无效,已经放到祠堂等死了。谁知放在祠堂两天两夜,田水花就是不咽气,第三天灌了些米汤,她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田水花的厄运并没有就此停止,第二年,李根生在山上砍柴时,被毒蛇咬了,送了命。
田水花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娶了媳妇生了娃,眼看就能享上福了,儿子李成林却一病不起。村里人都说田水花命硬,当年死而复生是折了亲人的寿。
李成林被抬进村里祠堂时,儿媳妇抱着嗷嗷待哺的孙子哭求田水花,去宗庙自求折寿抵儿子的命,田水花含泪答应了,临出发时却躲了起来。后来她自己辩解说,上茅房时,裤腰带打了结,怎么也解不开,急得她用力一扯,撞到茅房墙壁突起的砖头上,被撞晕了。
因为她的解释荒唐又无从考证,村里人都十分鄙视这个自私的老婆子,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儿媳妇扔下孩子改嫁了,田水花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的李涛却恨上了田水花,连奶奶都不愿意喊。为了不影响孙子的运势,田水花早早自觉地搬到柴房去住。尽管长大的李涛早就明白那些折寿什么的都是迷信,可是心里却始终有个疙瘩。
见李涛皱着眉头,田水花不敢多说什么,蹒跚着走开了。一阵风吹过来,她打了个趔趄,蛇皮袋掉在地上,饮料瓶撒了一地。李涛叹口气,走过去帮她捡起来。田水花忙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桔子在衣服上擦了又擦:“你爱吃的,给你!”见李涛不接,她赶紧补充说,“不是捡的,这是我买的。”
帮田水花把袋子提回家后,李涛转身就准备走,抬头正碰上田水花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就有些软了:“你有话就赶紧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去找小娟呢。”
田水花高兴了,忙问:“涛子,你会用电脑上网吧?”李涛点点头,田水花接着说,“涛子,我听说人家网上寻找亲人,可灵验了,你在网上把你大伯给找回来吧!”
李涛愣住了,田水花就生了一个儿子,哪来的什么大伯?田水花叹口气,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田水花逃荒到榆树村之前,在山西老家和丈夫生了个儿子。婆家挺有钱,只是丈夫脾气不好,经常打骂她。田水花带孩子回娘家,赶集的时候把孩子弄丢了,她不敢一个人回家,就一直四处流浪找孩子,找到榆树村时恰好病倒了。这时候文革开始了,她打听到先前的丈夫被批斗成了地主,就更不敢回去了。后来见救自己的李根生老实可靠,就在小山村安下心来过日子。
李涛还是有些不明白:“几十年了,我还怎么找大伯啊?”
田水花说自己命中克夫克子,早绝了寻亲的念想。只是前几天她在广场捡瓶子的时候,看到那个大屏幕里有个一闪而过的面孔很眼熟,再加上当时那人挥了一下手,胳膊上的胎记很明显,一下就让她想起自己的大儿子了,他的胳膊上就有一个铜钱大的胎记。回到家里,她一直琢磨着要是能再见到儿子一面,死也能闭上眼了。
李涛问田水花记不记得是哪天看的新闻,田水花摇摇头说记不清了,想了想又说好像是一个什么领导视察的节目。李涛问有没有什么信物,田水花说儿子走失的时候只有五岁,脖子上挂着个长命锁。眼见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李涛只好敷衍田水花,说回头在网上帮她发篇帖子。
晚上,李涛和小娟吃饭的时候,把这事当闲话说给小娟听,小娟一听来了劲,拉着李涛一起来找田水花。小娟嘴巴很甜,一口一个奶奶叫得田水花心花怒放。小娟反复追问事情的细节,当即就用手机把田水花寻亲的消息通过微博发了出去。
几天下来,微博的点击量并不大,小娟并不灰心,她积极地排查着最近一周的各地新闻,又在寻亲访友的社区论坛里发帖子,忙得不亦乐乎。李涛这段时间正想着和朋友合伙做笔买卖,也没心思管这些闲事,就由着她去折腾。
这天,李涛突然接到小娟的电话,电话中小娟的声音激动得都变调了:“李涛,大伯找到了,你快过来看啊!”李涛赶紧跑去小娟家。
小娟点开网页,发现下面有好几条跟帖。其中有两条是同一个人发的,大致是说自己小的时候和母亲走散,被人拐到北京,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了他。养父母说因为他年龄太小说不清身世,只记得是山西口音,而且身上带着一把长命锁。双方又对了一下细节,小娟越发认定对方就是李涛要找的“大伯”了。
“大伯”看了小娟发给他的田水花的照片,说依稀有自己母亲的模样。“大伯”又说自己事业上已经有一些成就,有能力让自己的亲生母亲安享晚年,只是因为身份特殊,有些琐事脱不开身,也怕家里人一时接受不了,等他做好安抚工作就会来见田水花。
田水花知道后,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开始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大伯”知道李涛正在筹办婚事,二话不说先给小娟的卡上打了五千块钱,说是贺礼。
小娟的父母知道这件事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娟妈悄悄把小娟扯到一边:“看不出来李涛他奶奶以前还是个地主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留意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总得给你个见面礼什么的!”小娟撇了撇嘴:“妈,瞧你那点儿见识!这要真攀上了那个亲戚,还不比啥见面礼都强?”
李涛和小娟见父母已经默许了他们的事,对彩礼也不作硬性要求了,两人赶紧趁热打铁选了个日子就把婚事办了。小两口不顾田水花的反对,硬把她的铺盖搬回了堂屋。
生活才有了盼头,田水花却病倒了,病床上还一直喃喃自语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李涛知道田水花挂念大伯,便一再催促大伯过来看田水花,谁知对方推脱说,最近实在是忙得脱不了身,再等几天一定过来认亲。
田水花这天一早突然精神起来了,挣扎着让小娟解下她的裤腰带,说是要换上新衣服,有亲人来看她了。李涛赶紧走出屋,向外张望,刚走到院里,就听见小娟的哭声。李涛马上冲回屋里,田水花刚好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
李涛遗憾田水花最终没能见到大伯一面,小娟抽泣着把手机递给李涛:“奶奶生前留了话给你。”李涛有些疑惑地接过来,点开视频文件。里面果然是田水花,视频里的她刻意拾掇了一番,穿着整齐,只是显得有些不自在:
“小涛,其实没有什么大伯,我只生了你爹一个,那个故事是奶奶编的。原谅奶奶骗了你。奶奶知道你为了和小娟结婚的事,准备和那几个小子去干坏事。你别以为奶奶不懂,你们说的话我偷听到了,他们让你用货车夹带东西。我问过有文化的人,那是‘走私’,是犯法的!我故意编了有钱的大伯,让你不要冒险干傻事,也想让小娟的父母不再瞧不起你!那五千块是奶奶这些年捡破烂攒的,算是给你们结婚的礼钱。
“小娟是个好姑娘,你不要怪她。是我让她和我一起瞒着你的。把你交给她,奶奶走也放心了,奶奶一生命硬,活了这么多年早赚了。那条裤腰带送给小娟。奶奶有一件事没骗你,奶奶以前的婆家真的有钱,那个裤腰带内衬镶着金片,奶奶存着当棺材本的。当年你爹生病,医生说是绝症,奶奶心里也明白没救了,最终不忍心还是准备变卖了它。那天真是活见鬼,裤腰带打结了怎么也解不开,一急还把自己撞晕了……”
李涛对着手机半天回不过神来,小娟抽泣着把那条补丁摞补丁、已分不清什么颜色的裤腰带递到他手上,李涛哽咽着,终于吐出两个字:“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