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住在城里摩天大楼的顶层。它是我的朋友。它每天早上挤在一群衣着鲜亮、神气十足的男男女女当中,乘电梯从第198层下到第一层,再步行15分钟到儿童乐园去上班。每天下午下班以后,它先花10分钟到农贸市场去买它喜欢吃的青草和燕麦,再步行5分钟回到摩天大楼的入口,挤在一大群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男男女女当中,乘电梯回到顶层。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谁觉得一匹马不该住在摩天大楼的顶层,也没有谁觉得和一匹马做邻居有什么不光彩的,更没有谁对一匹马自己挣工资,自己去换取草料,自己养活自己有什么意见。说穿了,是因为人们太忙,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摩天大楼的顶层住着一匹马。
倒是马每天早上走出电梯时都会纳闷:“昨天晚上进了这栋摩天大楼的那些无精打采的人哪里去了呢?”每天傍晚回来时还是免不了要纳闷:“今天早上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为什么不回来呢?”
马眨巴着它那两只马眼,怎么也想不到它每天遇到的其实都是同一拨人。
马的工作是在儿童乐园拉彩色马车。马车上有一个彩条布做的车篷,车篷下面安着一排小椅子,每次可以坐两个小朋友。马车上有一块牌子,写着;“让孩子们高兴的马”几个大字,牌子上还朝天吊着一顶园筒礼帽,小朋友玩得开心了,就把自己省下来的硬币呀,零花钱什么的扔到大礼帽里,算是对马的报答。如果你不扔钱也没关系,马照样笑呵呵地拉着你跑。
大家都知道,小朋友们一进了儿童乐园,总是不太安份的,该坐的时候,会站起来东张西望,你让他们站好吧,他们早就撒开脚丫子,跑得没影了。马非常喜欢小朋友,小朋友们也很喜欢马。每个到儿童乐园来玩的小朋友,可以不坐碰碰车和旋转木马,却非要坐彩色马车不可。为了小朋友们的安全,马每次都要等小朋友全坐好了,才迈开小碎步,沿着林荫道跑起来。马非常温和,它从第一次喊:“小朋友,请坐好!”到第100次喊:“小朋友,请坐好!”声音都是同样的大小,不高也不低,听起来,总是有点像儿童医院手拿注射器的阿姨在哄小朋友。城里的爸爸妈妈们的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你听,如果小朋友们在外面玩疯了,不记得回家吃饭,从门窗口传出来的声音像炸雷一样,还听得见白生生的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再不回来,干脆别吃了!”难怪城里的小朋友们在生爸爸妈妈的气时,会这样说:“哼,我才不喜欢你们呢!你们对我,赶不上儿童乐园里的马一半好!”
城里的小朋友当然很多很多,但在马看来却只有两个,这就是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他们想多坐几回车,就穿上了不同的衣服,好让我认不出!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马得意地对我说。那一天,马下班后扛着一袋燕门,从我的门前经过,正好碰上下雨,我就让它到我的家里来躲雨。“你怎么认出来的?”我试探地问。“这很容易认!”马用它的长尾巴擦身上的雨点,一边说,“他们的脸上总是有高兴,我一看到他们的高兴,就知道我没认错!”啊,原来是这样!一个人高兴起来和另一个人高兴起来,看上去确实差不多。我原来觉得马把全城的孩子们简单地看作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肯定搞错了,现在看来,马那样看问题,确实有马的道理。
过了几天,马又扛着一袋燕麦从我家门前经过时,天并没有下雨,我也没打算邀请马进来坐,但马还是进来了。那一天,马的那张马脸拉得特别长。正好那时,林立的高楼缝隙间漏进一缕桔红的夕阳,落在马的脸上,我看到它的脸上有两道长长的泪痕。我搓着双手,为需不需要去拿我的毛巾给它擦脸而局促不安,因为我既不想让马太难过,又有点舍不得我的新毛巾。过了一会儿,马开口了:“我弄错了!我现在知道,这个城里有四个小孩子——一个高兴的男孩子和一个高兴的女孩子,一个穿破衣服吃垃圾的男孩子和一个被妈妈吓哭了的女孩子!”原来,今天有一个小女孩,由家里的保姆陪着到儿童乐园里玩,超过了妈妈规定的回家练书法的时间,妈妈跑到公园里,对着小女孩尖叫,还说如果小女孩不听话,就再也不爱小女孩了。小女孩吓得抱着妈妈的腿,大哭起来。小女孩刚走不久,又来了一个穿着破衣服的男孩子,他在马车旁的一个垃圾桶里找东西吃。马见了这情形吓坏了。“垃圾桶里的东西很脏,是不能吃的啊!”马跟我说这事的时候,声音还在发颤。“我一直以为城里只有两个孩子,原来有四个啊!马车上的座位不够用,我还得去准备两个座位!”马说。
马扛着那袋燕麦走了,它长长的脸都快挨到地面了。急急的晚风把它颈部的鬣毛吹得乱糟糟的。它的尾巴悲伤在耷拉着。
深夜,等大街上车声渐渐稀疏时,我透过高楼的峡谷,看到了一线冰冷的天幕和半瓣白色的月亮,同时,看到摩天大楼的顶层有一扇窗口亮出黄黄的光。我看着那光,看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早上,马背着两张椅子进了电梯。那两张椅子是用最好的桃花心木做的,上面铺了丝绒靠垫。一匹马加上两张椅子,差不多把电梯挤满了。每一层想乘电梯的人都不得不等候下一趟电梯。他们惊奇地发现:“怎么?一匹马?一匹马怎么会在电梯里?”他们相互打听,但谁也不知道一匹马怎么会在电梯里。恰好这时,另一台电梯的门开了,人们赶紧挤进去,赶紧去上班,不再有谁打听马的事了。
这一天到儿童乐园玩的小朋友,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回家了。因为他们都没能坐上马车 车 兜 风。马车上新安了两个丝绒坐位,小朋友们都想去坐一坐,但马不允许。马说,这两个坐位是留给穿破衣服的小男孩和哭鼻子的小女孩的。可是,马从早上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那个小男孩和那个小女孩。
从那以后,马每天都站在马车旁等候着。它一定要等到城里的四个小朋友都坐上了马车以后,才肯拉着马车跑。马很固执,它是一匹“让孩子们高兴的马”啊!它 挂念城里那些不幸的孩子。
一天、二天、三天------那个穿破衣服的男孩和那个哭鼻子的女孩总是没有出现。因为总不能乘坐马车,高兴的男孩子和高兴的女孩子也很少来了。儿童乐园里又新添了过山车、登月火箭和海盗船,孩子们爱玩的东西多极了。小朋友们是为了高兴才上儿童乐园的,他们可不愿意站在马车边傻等。
“踢拖、踢拖。”脚步这么沉重,会是谁呢?我把脑袋伸出门口张望:啊,是马!它正低着头,背上搭着一条破麻袋,慢慢从我门前走过。它以往走起路来可不是这样。以往,它的蹄声“得得得”,像欢快的鼓点敲在街道上。
“马,你干什么呢?”我问。
“去换点燕麦和青草。”马连头也懒得抬。
马去了农贸市场。它来到以前常买燕麦的摊子前,对胖胖的摊主说:“请给我一点燕麦。”
“给你燕麦?你做梦吧,你上个星期欠我的钱还没给呢!”摊主恶狠狠地说。
马饿极了,一筐筐燕麦散发出阵阵清香,像手指一样,牵着它的鼻子,吊着它的胃口,它真想伸出长长的舌头,从那筐上面舐一口。但它还是忍住了。不远处有一堆青草,青草比燕麦便宜多了,它想,如果它去向摊主赊一把青草,应该是没问题的吧?没想到,它刚向那堆青草迈了一步,卖青草的人就举起扁担,大喝道:“滚开,畜牲!”
马只好背着那条破麻袋,“踢拖、踢拖”往回走。“嗨,老兄,你站一会儿!”旁边一头骡子叫住了它。
“你是谁?”
“我是你的亲戚。看你饿得皮包骨头了,怪可怜的。跟我走吧,管你吃饱。”骡子说。
“去哪里?”
“去乡下。”
乡下是哪里呢?马眨巴着眼睛使劲儿想。想来想去弄不明白,马便踢踢嗒嗒地走到我跟前,向我打听:“你知道乡下吗?”
乡下?我是一只住在城市立交桥下的老鼠,如果有谁向我打听城里的下水道的情况,那我可以替他绘一张详细的图纸,至于乡下,我就知之甚少了。但我有一次到一位太太家去取面包,听到太太在打电话,说“明天我们到乡下去度假。”我便按我的理解,把乡下解释给马听:“乡下是度假的地方。”
“我需要去度假。”马肯定地说。“对,度假对你有好处。”我点点头。
马跟着骡子出城了。那骡子是一位老农用来套运土豆的骡车的。老农的土豆卖了一个好价钱,回家的路上,平白无故地又得了一匹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老人一高兴就喜欢喝酒,一喝上酒,人就变得更高兴。老人坐在骡车上,喝着酒,唱着歌,晒着太阳,睡着大觉。等他一醒来,哈,发现自己睡在一棵酸枣树下,骡子、大车和马全不见了,只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从酸枣树顶上朝他笑。
这时候,骡子拖着大车,马坐在车上,正朝千尺草场走去。马并不是存心想占骡子的便宜,而是乡下的路,马实在走不惯。“你们这儿的街道太窄了,还这么不平,走上去挺危险的。”马说。在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上,马发现自己的四个蹄子怎么放也没有办法放稳当,它每一秒针都有摔倒的可能。
骡子只好把马扶到大车上。“让你拉着我跑,这怎么好意思呢?”马真诚地说。
“我不是这样跑的。我跑的时候,总是拉着彩车,要不,就是扛着我的燕麦。”马说。
马群跑累了,就停下来,吃着草场上的青草。
“这些青草是谁的?”
“这里的青草不属于谁,马儿们爱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骡子说。
“啊,这里的马跟我不同。”我的朋友,这匹城里来的马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的高兴而奔跑过,也没有过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的草料。”
马群嘶鸣着,在邀请我的朋友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去。但我的朋友只是站在山坡上,远远地看着。
“去吧,去和它们在一起。”骡子说。
“不,我不是一匹这样的马。”我的朋友说完这句话之后,泪水突然溢出眼眶,一颗一颗掉在草尖上,在阳光下像朝露一样灿烂。
草场的夜空,星光闪烁。远处,马群在遛达,溪流在淙淙歌唱。我的朋友依然站立在山坡上,注视着夜色中的野马群。月光把它高大的身影剪贴在草地上。
它在想:也许,我并不是一匹马?或者说,我已经不是一匹马了?
黎明时分,云雀鸣啭着,飞翔着。风儿掀开晨雾的薄纱,草场和马群都在光线中慢慢亮出宁静的轮廓。
山坡上空荡荡的,我的朋友,那匹城里来的马儿,不见了踪影。
我从此再也没有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