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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吃葡萄干。碧绿或深紫,通体细白碎纹,一咬又韧又糯,香甜穿梭唇齿间。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学四年级,由亲戚带来。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得称呼她姑姥姥,长相已经记不清楚,但我记得这包葡萄干的口感,比之后吃过的都大一些,如果狠狠心奢侈点,三四颗丢进嘴里,幸福指数和一大勺冰西瓜并驾齐驱。
姑姥姥年轻时嫁到乌鲁木齐,自我记事起便没见过。直到她和丈夫拎着许多行李,黄昏出现在小镇,我们全家所有人都在那个破烂的车站等待。小一辈的不知道正守候谁,长一辈的神色激动,而姑姥姥一下车,脸上就带着泪水,张着嘴没有哭泣的声音,直接奔向外公。两位老人紧紧拥抱,这时姑姥姥哭泣的声音才传出来。
我分到一包葡萄干,长辈们欢聚客厅。小镇入夜后路灯很矮,家家户户关上木门,青砖巷子幽暗曲折,温暖的灯光从门缝流淌出来。我咀嚼着葡萄干,坐父母旁边随大人兴奋地议论,昏昏睡去。醒来后,父亲抱着我,我抱着葡萄干,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几天,大概一星期后离开。她握住外公的手,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几时。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胡子颤抖,说,有机会的,下次我们去乌鲁木齐找你们。我跳起来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大家轰然大笑,说,好好好,我们一起去找姑姥姥!
2
我长大的小镇,在苏北靠海的地方。一条马路横穿镇子,以小学和市集为中心,扩散着为数不多的街道,然后就衔接起一片片田野。记得田野的深处有条运河,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荡着波浪要去哪里。狭窄的小舟,陈旧的渔船,还有不那么大的货轮,似乎漂泊在童话里,甲板和船篷里居住我深深向往的水上人家。电线划分天空,麻雀扑棱棱飞过,全世界蓝得很清脆。
每天放学后,要路过老街走回家。老街匍匐着一条细窄的河,沿岸是些带院子的住户。河堤起头打了口井,井边拴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衣服破破烂烂,都看不出颜色,黑抹抹一团。据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说,疯子几年前把儿子推落井中,清醒后一天到晚看守着井,不肯走开。结果他就越来越疯,镇里怕他闹事伤人,索性将他拴在那边。
我跟高年级混江湖的同学产生友谊,是因为那包全镇最高级的葡萄干。它的袋子印着乌鲁木齐四个字,仿佛如今的手包印着PRADA,简直好比零食界飞来之客。每天掏一把给高年级同学,他们就让我追随身后,在校园横行霸道。
3
我觉得童年一定要属于农村的。稻田,河流,村庄的炊烟,金灿灿的油菜花;抓知了,摸田螺,偷鸭子,率领三百条草狗在马路冲锋;疯子,神棍,村长,叫卖的货郎,赶集的大婶,赤脚被拿着刀的老婆追一条街的大叔……
最美丽的是夏天,不比现在的烤箱模式,全人类塞进锡纸高温烹饪,大家死去活来,什么乐趣都没有。那时候的夏天,白昼有运河的风,入夜有飞舞的萤火虫。到黄昏,家里把饭桌搬出来,在门口庭院一边纳凉一边吃饭。邻居也统统在门外吃饭,可以胡乱走动,你夹我家一口红烧肉,我夹你家一口土豆丝。吃过饭,大人擦干净桌子,小孩就赤膊爬上去,躺在八仙桌冰凉冰凉的。仰望夜空,漫天星星感觉会坠落,银光闪闪,看着看着就旋转起来,包裹住自己。
作业呢?作业外公帮我做。后来被妈妈发现,禁止外公出手。我去跟外公谈判,他苦恼地拍着蒲扇,说,我不敢。我说,那你要赔偿我。外公说,怎么赔偿?我说,明天他们要抓我打针,你跟他们搏斗,不要让他们伤害我的肉体。外公说,好。可惜第二天,五个大人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一针不知道什么防疫的玩意。我连哭带骂,都顶不住十只邪恶的大手。泪眼迷糊中,艰难地发现坐门口的外公。他立刻扭转头,假装没看见。打针结束了,我一个月没理他。外公憋不住,每天诱惑我,鸡屎糖、蜜枣、糖疙瘩等等什么都使尽。我每次都喊,叛徒,叛徒,离开我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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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那天在凌晨,天没有亮。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来葬礼,亲戚好友排成长队,迎送骨灰。没人管小孩,我默默排在队伍的尾巴,默默舔着酸梅粉,还有空和其他小孩笑嘻嘻地打招呼,觉得无聊。姑姥姥排在队伍的前方,有时候拐弯,我会看见她颤巍巍的身影,忍不住想追上去问问,姑姥姥,我的葡萄干呢?
长队路过葡萄藤架,我抬头,发现外公没有坐在那里。他没有坐在下面帮我偷听牛郎织女讲话。他死了,他不会再坐在葡萄藤下。他不会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会再用蹩脚的普通话给我读小人书。他不会再站在三岔路口等我放学。他不会再跟我一起数萤火虫。他不会一大早卸下家里的木门,帮我买早饭。我呆呆看着葡萄藤,突然眼泪冲出来,放声大哭,哭得比打针更加撕心裂肺。
一周前的大清早,外公躺在床上,我跟着妈妈去看望他。他呼吸又低沉又带着细微的哮喘,像破烂的风箱。我坐床边,说,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脸转过来,没有表情,连那么深的皱纹都静止不动。我大声喊,外公,我去上学啦。外公的手靠着棉被,枯枝一般,毫无光泽,布满老年斑,很慢很慢地举起一点点,抓住我的手。他说,好好上学,外公要走了。我说,要不是我妈太凶,我才不要上学。他说,外公要走了,看不到你上大学了。我大声说,上他妈的大学!我回过头,看见站身后的妈妈,她脸上全是眼泪。我又把头低下来,看见外公的手,抓着我的手,不情愿地说,好吧,上大学就上大学。
一周后的下午,我跟着长长的队伍,落在最后面,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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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放学。路过河堤的井,疯子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高年级的同学说,他半夜挣脱,可能死在哪个角落吧。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我想看一眼井底,会不会看到外公,这样他就能出来了。我心都要跳出喉咙,艰难地磨蹭在井旁,哆嗦着往下低头。
井口寒气直冒。没到黄昏,阳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井水很干净。井水很明亮。我只看到了自己。我只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脑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里。都是骗人的。我趴在井口,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涟漪。
几天后,我们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镇那个只有一座平房的车站。姑姥姥这次一个人来的,只带着一个军用行李袋,贴着红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泪,跟外婆说,妹妹,这次我们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外婆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哭得说不出话。姑姥姥说,妹妹,你让我抱一下。姑姥姥和外婆拥抱,两个老人的身影瘦小而单薄,风吹动白发,陈旧干净的衣服迷蒙着阳光,和灰蒙蒙的车站一起留在我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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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二十多年,我很少有机会到那座小镇。那里的夏天,也和以前不同,河水污浊,满街木门全部换成了防盗铁门。那是我的家乡,将我童年变成童话的家乡,麦浪舞动和鸽子飞翔的家乡。有时候深夜梦到外公,可是他的脸已经有些模糊,我心里就会很难过。我喜欢葡萄藤下的自己,还有边上用蒲扇给我扇风的外公。
外公,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