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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怀着豪赌的心情,带着复仇的烈焰,义无反顾地来了。
虽然是初春时节,但对于东北的林区来说还十分的寒冷。这是一个不太陡峭的山坡,长满着成片的森林,主要有杠树、椴树,还有白桦、红桦和红杉松之类,密密麻麻,很笔直地矗立在那里。树木的颜色已经开始反青,有了一种明显的嫩绿气息。枝条上隐隐约约地,有殷红的雀舌大小的嫩芽儿探头探脑地长了出来。树根下面堆积着厚厚的枯黄的树叶,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有如质量上乘的栽绒地毯,上面还残留着一坨坨、一片片的积雪,脏兮兮地反着青光,正在吱吱地融化着。
牛蛋初来乍到,像只大灰熊一样蹲在两棵杠树中间,那两棵杠树有一人粗,前面有一丛叫不上名的灌木,作为掩蔽。他用望远镜居高临下地盯着山坡下面的动静。那是一片苗木基地,有四五十亩大,长着高低不同的苗木,有樟子松、油松和云杉。地埂边缘的荒地上有一顶七八米长的帆布帐篷,里面住着他要寻找的人,就是那个该死的马奔。
他一直牢牢地盯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马奔终于从帐篷里出来了,端着一个不大的铝盆,用筷子轻轻地搅着,像是在淘米。此刻残阳如血,几缕晚霞把马奔涂抹成一片血红色。牛蛋同斗牛一样,被那血红的颜色刺激了,激动了,心在狂跳不止,热血在汹涌澎湃,浑身在不停地颤抖着,在心里暗暗地发毒誓,狗日的马奔,我一定要杀了你,该今晚送你下地狱的,绝对不能让你活到明天!
详细说来,牛蛋和马奔结为死仇的原因很单纯,起因于两头牛抵仗。
那天,雨过天晴,阳光分外地灿烂,山上水丰草美,空气十分地清新。牛蛋和马奔在一块放牛,当然在一块放牛的孩子多了,大约有十几个。牛也海了去了,将近有几百头,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像珍珠和玛瑙一样撒落在满山遍野。山很大,青翠极了,苍苍茫茫,层层叠叠,如大海中的波涛,排山倒海地扑向远方。不是说正月里女人二月里猫,三月里叫驴满川嚎么?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到了四月天,正是轮到牛发情的时候。牛发起情来,不依不饶,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它才不顾及什么贞操和脸面呢!为了追求自己的开心和幸福,寻找到心仪的性伙伴,只要看到哪里有牛群,它就会满山满洼地跑,各村各地地跑。那激情,那疯劲,真够吓人的。那才真正称得上激情奔涌,野性勃勃呢!
牛蛋今年十六岁,长得人如其名,形似牛蛋,结实敦厚,很有力气。马奔十五岁,身材高挑单削,明显缺乏力量。牛蛋家有个老犍牛,紫红色,高大威猛,膘肥体壮,有一对结实漂亮的犄角,朝前弯曲着,是最犀利的决斗武器。它以前是种牛,后来被阉割了,成了犍牛。可它的劲头还在,余威不倒,时刻还想在牛群中称王称霸,夺回它失去的天堂。因此,放牛娃都叫它太监。马奔家有一头黑色的小公牛,两岁多一点,长得结实匀称,虎头虎脑的,一抬头脖根上就会突起蓝球大小的一疙瘩腱子肉,给人一种生机勃勃极有力度的感觉。它近几个月陆续战胜了各个对手,成了牛群中真正的王者。因而,放牛娃叫它王子。另外一个角色更吸引人的眼球,它是一头妙龄乳牛,长得年轻丰盈,油光水滑的,放牛娃都称它贵妃。给动物起名子,自古以来就有,就跟给人、给宠物起名子一样,就是为了把这个跟那个区别开来,并不是追求时髦,而是出于实用。有所不同的是近几年放牛娃把宫廷戏看多了,也能够耳濡目染与时俱进,再根据动物的长相与特点,使名子赋予了鲜明的时代特色。
应该说,这贵妃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怎么说呢,也算是突如其来的一股祸水吧!看它那风情万种激情燃烧样子,无疑正处于情窦初开无法自控的时期。至于它来自何地,主人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年轻美貌和无与伦比的华贵形像,一出场竟然把整个山上庞大的牛群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太监和王子就是为了争夺贵妃的芳心与青睐,大战了三十多个回合而不分胜负。就在太监和王子休战期间,就在马奔与同伴们玩耍当中,牛蛋却偷偷地让太监和王子又重燃战火,在牛蛋用鞭杆竭力驱赶与敲打下,终于帮助太监战胜了王子。就这样,太监又重振昔日的雄风。
凭心而论,一个连虎都不怕的初生牛犊,一个正处在上升时期的王子,被一个老太监抵得惨败,浑身皮绽肉开,嘴张得像两扇簸箕,如得了伤痨似地在不停地咳嗽,这必定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令人不能不心疼。可是,现实还是不怎么尽如人意。尽管太监心里很有想法,但是下面丝毫没有办法。也尽管贵妃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甚至在拚命地反抗,但跟在贵妃屁股后面的太监总是百般殷勤,死磨滥缠,如影随形,它要的就是这种颠鸾倒凤独霸一方的美好感觉!
这一幕竟然在最后一刻让马奔看到眼里了,他能不怒火中烧?狗日的牛蛋,牛跟牛争斗,你参和什么?还要偷偷地拉偏架,只有孙子才能干出这种最龌龊的事!听到骂声,牛蛋也不觉得理亏,就直接迎了上去。先是进行对骂,接着又相互来撕扯,后来就用肩膀相互来抗击。这些都是为打架做必要的铺垫,一如唱歌要奏过门,比赛要进行热身一样,是在情绪、心理和身体方面起到一个磨擦和激化的作用。做完这些规定动作,双方的火花都完全被点燃了,他俩就正式拉开了架势,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又一场角斗。结果不言而喻,自然以马奔的失败而告终。
2
帐篷里的人出出进进,有出来洗菜的,也有抱硬柴的,还有到地埂边的小河里拿桶提水的,似乎各有分工,在手忙脚乱地做饭。那三人当中,其中有一个是马奔的表哥,以前经常来马奔家浪亲戚。他有三十多岁,身体略为胖一点,圆脸高鼻梁大眼睛,人挺精明干练的,马奔来这里是投靠他来的,也就是说,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来寻求表哥的庇护。这位表哥除了冬闲时间呆在六盘山下的老家,春夏秋三季都在这千里之外的东北林区给林业工人打工,干的全是些种树、浇水、施肥、除草和挖树的重体力活儿。还有两个染黄头发的小青年,一个是瓜子脸,一个是长吊脸,都是瘦高个儿,年龄都比马奔要大一些,大概在二十岁左右。这三人当中,他表哥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主儿,这两个小青年到时也许并不难对付,或许还会吓傻的。
兴许一切都备齐了,不大功夫,一股浓烟从烟筒里呼噜一下喷了出来,先是凶猛的黑烟,进而是舒缓了的黄烟,后来就逐渐地变成一缕悠闲自在的青烟了。正是风平浪静的傍晚,那缕炊烟在袅袅地升起,像一支芭兰香似地直插云霄。那最顶端的部分,上面镀着一抹金灿灿的光芒,一闪一闪的,俨然一炷正在燃烧的天香。这一奇特的景观,使牛蛋感到很纳闷,也很吃惊。他在心里愤恨地想,驴日的马奔,你死到临头了,还有一炷天香为你燃烧着,没想到你还算是有些造化的,这些造化是你家哪位祖宗积的阴德?但可以肯定地说,绝对不是你老子马战胜,虽然你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都是你那个王八蛋老子把你一步步地送到这鬼门关的!我只是为自己报仇雪恨,讨回一个公道与说法。
那天傍晚,马奔回到家里,觉得十分的屈辱,见到父母就躲躲闪闪的,又没脸诉说,只好悄无声息地拿了块干馍躲在牛圈里啃。父亲马战胜已经老远里看出儿子的一些不对劲来,他走进牛圈想看个究竟。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儿子完全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脸又黑又黄,活脱脱成了一只斗败的公鸡。儿子觉得无脸见人,目光总是东躲西藏,不敢与父亲对视。脸上还明显地挂满着泪痕,和一道道乱七八糟的血口子。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堆狂风吹过的野草。衣服有好几处被撕烂了,一动弹同扇子一样扇着。不用问,一看就是和人打过架的痕迹。
跟谁打架了,为啥呢?父亲一看就火冒三丈,腔子风箱一般扇了起来,目光咄咄逼人地问。儿子不吃了,他吃不下去了,一口干馍噎在嗓子眼里,上不能上,下又不能下,死死地就那么噎着,脖子抻得老长,像叫不出鸣的公鸡。后来,被父亲逼急了,马奔才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口干馍被喷得老远,喷到了牛槽里,几头牛争先恐后地扑了过去,在拚命地争抢那口干馍。在父亲的严厉呵斥下,马奔才哽哽咽咽,抽抽搐搐地说了事情的经过。说罢以后,马奔还没从悲伤中回过神来,在不停地哽咽着,脸上就啪啪地挨了两耳光。顿时,马奔眼前火花飞溅,脑子里嗡嗡乱吼,如同炸了的马蜂窝,陷入一片迷惑之中。你个不争气的刘阿斗,你的手折了?还是手上架鹰了!这人啊,能生个欺子,不要生个囊子,狠人眼睛里火出来,怂人眼睛里尿出来,我不知道亏啥人了,咋就生了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马奔是他唯一的儿子,在儿子初生之前,他一连生了五个都是女子,对生儿子他们夫妻像盼命似地。儿子好不容易盼到了,可又弱不禁风,成天病秧秧的。可以说,儿子在五岁以前,几乎有一大半的时光是在医院里度过的,吃的药比吃的饭还要多。花钱多少难以计算,就他们夫妻起鸡叫睡半夜提心吊胆所经受的那份痛苦与煎熬,至今想起来还令人心酸落泪,一阵阵地后怕,但也觉得格外的温馨。因为他们必竟有儿子了,有人为他们顶门立户,养老送终,传宗接代了,他们终于把根留住了!他们夫妻是稀眉罕眼地盼着儿子一天天长大的,其中的甘苦和疼爱有谁能体味得到?儿子时刻在他们的心上攒着,是他们的心头肉!现在,儿子被人无缘无故地打成了这个样子,他能不气冲斗牛,恨铁不成钢吗?
骂罢,他又身不由己地围绕着黑公牛转了一圈,黑公牛的伤势很严重,身上的皮有好几处被挑破了,血还在顺着毛色不时地往外滴,成堆的绿头苍蝇趴在上面噬血与下蛆,嗡嗡嘤嘤地叫个不停,疼得皮毛在不停地颤抖。它的头同样也埋得很低,也像怕见主人,两只杏核状的大眼睛含满了泪水,跟马奔一样垂头丧气。随后,父亲便愤愤离去。
父亲出去没干别的,在上房里翻箱倒柜,翻来翻去。他终于在一个老式木柜的底子里翻出一把宰羊刀子,那刀子将近有一尺长,看似很新,刀把子是黄铜做的,看上去挺漂亮,也很精美。但刀面略带些斑斑锈迹。他又用大拇指肚肚在刀刃上试了试,刀刃有点钝。于是,他拿上刀子,到灶房里灌了一壶水,蹲在院子里的一块磨刀石边去磨。他使劲地在磨,磨得极是投入,可以说全神贯注。一张皱纹纵横的黑红脸膛全然被愤怒扭曲了,黑沙与黄沙在脸上交替出现着,弥来漫去,飘乎不定。眼睛也定格在磨刀石上,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牙关在一个劲地抖动,牙齿在不停地咬着,嚼得嘎嘎叭叭地响,像是要把什么生吞活剥了一样。
听到这砂砂的磨刀声,看到那吓人的情景,妻子心惊肉跳地问,他爸,你这是要做啥哩?不可思议地是,妻子一连问了三声,男人都没有回应。这也许是他没听见,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想回答。
院子里依旧充斥着砂砂的磨刀声,时起时伏,单调而又令人心悸。
大约磨了有一刻钟,他停下来,又用大拇指肚肚试了试刀刃,很锋利。他用衣袖擦了刀面上的泥水,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打量了一番,刀刃很干净,在晚霞的映照下反射出一种青色的寒光,他觉得非常满意。站起来之后,对着面前的空气狠狠地比划了两下,把刀子又插进刀销里。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可到了大门口时又猛地折了回来,直奔牛圈而去。
儿子还在牛圈里一脸麻木地坐着,他二话没说,一把拉起儿子就往外走。儿子一脸迷惑不解说,爸,你这是干啥呀?儿子屁股使劲地往后坠着,因为此时此刻,他哪儿都不想去,更不愿见人。
去干啥?去找那碎狗日的算账!你窝囊,我可不窝囊,我还没死呢,让他既打人,又打牛,你就这样认怂了?没有血性的东西,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儿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孩子他爸,你可不能这样呀,咱在气头上,忍一忍,过两天再跟他家论理,行吗?咱可不能让火上了头,就算我求你了!妻子一脸惊慌失措地扑上前来,要抱男人的大腿,他在尽量地躲闪着。
生(是)能忍,熟(孰)不能忍!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家里的掌柜的是你当,还是我当?说着,他一掌将妻子推翻在地,妻子的身体不好,又挨了重重的一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酷似刚捞上岸的鱼儿。你……你不能领着儿子……
然而他去了,被一股愤怒裹挟着。他去得毅然决然,带着一阵狂风出了大门。
他一手捂着怀里的刀子,一手牵着儿子的手腕走。他的手劲太大了,疼得儿子龇牙咧嘴,只能趔趔趄趄跟着他走。他本来是要去牛蛋家里兴师问罪的,可到了大路上时,竟然看见牛蛋正弯着腰看人下棋,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马战胜心里禁不住涌上一阵狂喜来,二话没说就从怀里拿出刀子,一把拍在儿子手里,便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牛蛋大声喊道,你要是有种,是我的儿子,就来戳,狠狠地戳这狗日的!一切后果由我承担!儿子先是一脸惊讶,接着就懵懵懂懂地抽出刀子,向牛蛋的臀部狠狠戳了进去,扑哧扑哧地,一连戳了三刀。
这一切快如闪电,在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牛蛋还没反映过来就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在场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这事过后,有人在总结经验教训时说,首先,这牛蛋是个是非头,事做得很不地道,这牛和人一样,凡是好事、美事都应该尽量去成全,即使不成全,或者成全不了,也不要去祸害人家,不要做违背人性,尤其是做违背动物性的事。人受了委屈和伤害还可以到处去诉说,去宣泄,动物受了委屈和伤害,又找谁去论理呀?要构建和谐社会,就要尽量地做到人畜一理,天赋人权,自然平等嘛!另外,这年轻就是资本,年轻就是希望与未来,全社会都在扶持青少年,日踏老逛三,而你牛蛋却要与牛较量,硬是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先从道义上就输了一筹。还有,自古以来,这自然界的生存法则是,弱肉强食,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而你牛蛋却以己之私心,要人为地去改变它,这不是没事找事?哪你不挨刀子,谁又来挨刀子呢?
总而言之,对于这件事说什么的都有,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也有不少人在责怪马战胜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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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山顶上的最后一抹霞光消失殆尽时,夜幕犹如天狗巨大的舌头从天而降,在一点点地舔拭着天空的光亮,凡是被那巨舌舔过的树林和山沟,就有黑色的迷雾兴妖作怪,升腾弥漫。瞬息间遮蔽了山川河流,吞没了深山巨谷。既悄无声息,又不知不觉地,已经夜色四合了。牛蛋非常执着,还用望远镜一动不动地盯着山坡下的帐篷,那帐篷已经模糊成黑糊糊的一片。此刻窗口亮起了一片灯光,那灯光很是昏暗,像萤火虫的屁股一闪一晃的。帐篷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这让他极其失望,现在不得不收摊了。今晚无法行动,对于马奔的性命本来是用分秒来计算的,现在又让这狗吃了的能多活一阵子了!
一弯上弦月孤寂地停泊在海水一般碧蓝的天空,几颗星星在远处眨巴着寒光闪闪的眼睛。
也该歇息了,从到这树林的那一刻起,牛蛋一口气盯了五个多小时,如今才感到又渴又饿,头里面有些胀痛,脖子抻得生疼生疼的,浑身困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他摸了一下背包里的东西,有刀子、手电和一个头套,还有手里的这只望远镜,这是他用来对付马奔的全部武器。还好,一切都完好无损,得到确认后他终于放心了。
背包里还有炒面,肉干和矿泉水,吃饱喝足以后,他又从包里掏出父亲的老羊皮袄穿上。这老羊皮袄是翻毛羊皮做的,厚实暖和,搭着棕色的绒领,蓝涤卡的面子。做成有二十多年了,父亲一直舍不得穿,叠得正正板板的,放在大立柜里,只有每年到农里五月五或六月六才拿出来在太阳下面晒一晒,又放回去。据说这两天晒过的衣服不发霉不起虫子,这次父亲却破例给了他。他穿着老羊皮袄,倚着杠木树躺了下来,山风呼呼地刮着,天气异常的寒冷,大约在零度以下,但他的身上十分暖和,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孩子啊,咱这口气你一定要出,人活一口气,咱不能让这口气给活活憋死了。你们弟兄多,你就放心地去,成事以后,千万要隐姓埋名,守口如瓶,远走高飞,永远也不要回来!要是万一被公家抓住,你也不要怪我心恨……
父亲背着老羊皮袄从村子里出来,依依不舍地送了他一程又一程,临别时把老羊皮袄很庄重地递到他手里,七沟八梁的脸上全然是凄凄惨惨生离死别的样子,随后便紧紧地抱住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老泪纵横地说。
他突然被这番话惊了醒来,这是临别时真实的一幕,又在梦里出现了,发现自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一抹脸上,竟然全是泪水。
他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久久地愣神。
牛蛋倒在血泊里以后,在场的人一时都不知所措。好些人怕沾染上是非,及早地开溜了。剩下的几个老实点的人,究竟是先通知他家里人好,还是赶紧把他送往医院,都下昏头了,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此刻,马战胜在路边的地埂上蹭着刀子上的血迹,一点点地蹭干净,又不慌不忙地把刀子插进刀销里,又牵着儿子的胳膊,扬长而去,得胜回朝。这一切都显得从容不迫,旁若无人。
牛蛋还在地上躺着,血把裤子全湿透了,地上流了一大滩血,刀口还在汨汩地不断往外流血。开始,牛蛋还嘴龇牙噔的,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疼晕了的缘故,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黄,呼吸越来越微弱,身上被冷汗洗了。随后像是渐渐地失去了知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后来,几个人总算是拿出了一个主意,一方面是去通知家人,让他们带上钱准备去医院。另一方面打发人去找辆手扶,要越快越好。
很不凑巧的是,牛蛋的父亲去了亲戚家,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来的是他母亲,急急忙忙从家里拿了几个钱,还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像攥着一只活生生的鸟儿,一不小心就会扑棱棱地飞了。一见到刚才出门时还活泼泼跳脱脱的儿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醒人事了,她两腿一软跌倒在儿子身边,抱着儿子一下哭成了泪人。手扶来得很快,在路边突突突响着。在就在去县医院还是乡医院时,牛蛋的母亲拿不定主意。道理挺简单,县医院肯定看得好,但收费高,她背锅子骑驴哩,前(钱)短,人家不看怎么办?儿子危在旦夕!去乡医院无疑收费低,看得怎么样谁也保证不了。就在这两难之中,她权衡来权衡去,最终还是选择了乡医院。然而,就这个在她看来别无选择的决定,为他们以后的打官司带来的麻烦和痛苦,真是一言难尽,这当然是后话了。
幸亏送来得还不算太晚,血是流了不少,但不至于危及生命。毕竟是伤在臀部,这里尽是肌肉,没有主要血管。手术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医生做的,共用了两个多小时,主要是血库的血急忙送不到。三处刀伤,共缝了十几针,还算没有什么大的妨碍。接下来就是输液消炎与恢复身体了。
牛蛋的父亲名叫牛大梁,等赶到医时儿子已经从手术台上下来,住进病房里了。他有五十多岁,满脸的串脸胡,阔嘴巴,塌鼻子,细长眼睛。他身材高大,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了,浑身散发着一股股令人刺鼻的汗腥味儿。他向儿子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便慢腾腾地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咱既来之,则安之,就好好地养伤,别的事咱们以后再说。随后,他就在那里不停地吃烟,一根烟就是一根大烟筒,不停地咕嘟咕嘟往外冒,又一根接着一根,不大工夫,整个病房都让烟雾弥漫了。
妻子一脸担忧地提醒说,他爸,这是医院,人家不让吃烟!
男人听了瞪大了眼睛火爆爆地说,我知道,我吃两嘴烟,他们还能把我拉出去枪毙了不成!
妻子一时便噤若寒蝉。
乡医院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糟糕,对待病人还是比较负责任的。牛蛋按时吃药打针、挂吊针、量体温,一切都按部就班。牛蛋成天浸泡在药水里,到了第三天时,伤口没有发炎溃烂的迹象,里面还奇痒无比,很快就有新的肉芽长了出来。虽然当时正是农活最紧张的时节,除草施肥丝毫不能耽误,他家的十几亩夏粮被杂草淹没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这些掷地有声的话就是农民口头创作出来的,金子一样刻在他们的心里,但为了儿子,这一切都顾不上了,烂包就烂包了吧,只能由事不由人,这头烂不在一斧头!牛大梁夫妇在轮流护理着儿子,让他好吃好喝,备加呵护。接下来就是如何了结这件事,如何打这场官司,怎么才能打赢,把这口恶气痛痛快快地出出来,把花销的费用讨回来,这才是眼下让他们最头疼最闹心的事情。
在事发的当天晚上,牛大梁和妻子就去派出所报了案,希望他们能够尽快立案调查,进行处理。可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派出所只有一个小协警员在值班,据说其他干警由于有突发事件,都出警了。这个小协警员只是简单地问了案发的经过,潦草地作了一下记录。然后,让他们先给儿子看病,病好了再作处理,至于费用嘛,只能自己先掏腰包了。
牛大梁既失望又气愤地说,我儿子都挨了三刀了,血淌了一大滩,差点丢了性命,你们咋能这样对待呢?是铁石心肠!对不起,这是上面的规定,你有疑问,可以直接找上面好了,我只能这样回答你。那小协警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外交辞令,没有丝毫的同情心,更无商量的余地。
到了第六天,不知怎么着,牛蛋突然得了重感冒,来势极其凶猛。先是高烧不止,接着不吃不喝,进而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这时,快要愈合的伤口开始慢慢地发炎腐烂了。那位老医生几乎把平生看家的本事全用上了,就是高烧怎么也降不下来。老医生把牛大梁叫到值班室里说,这不是老夫无能,而是你儿子的心事太重了,使本来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虚脱得更厉害了,原气得不到恢复,药物根本不起作用了,任何一丝丝轻微的伤风都会引发重感冒,而重感冒的结果就导致了伤口的复发,使他的免疫力极度下降。如今,唯一可行的办法有两条,一是赶快转院,要越快越好。另外,要说一定能治好的话,就得赶紧输血,而且要输大量的血才能有所好转。这要花好多钱,少说也得两千元以上,希望你尽快拿个主意出来。
牛大梁立刻傻掉了,这两千多元上哪儿去找呀?前面花掉的三千多元还是他从亲戚邻里那里东凑西借的,眼下他已经算是山穷水尽了,再也没有脸面能借到一分钱了。当时,他眼泪猛然间泉水似地喷涌了出来,他赶紧用双手把脸一捂飞也似地跑出了医院。这钱的确是个硬头货,七紧八慢,一分钱会难死一个好汉哩!
无可奈何,牛大梁又一次去找派出所。这一次他算是见到了所长。所长很年轻,有二十来岁,一边吃烟喝茶,一边听他说事情,脸上不时地浮动着一股躁气,听得极不耐烦。听罢所长冷笑了几声说,你们就为了这牛发情鸡踏蛋的事打架动刀子,甚至还流了血?这样的事太多了,这几万人的一个大乡,哪天不上演个十起八起的,不是赵家占了钱家的一犁地埂子,就是宋家占了李家的几寸房檐水,要么就是王家的牛吃了张家的几口青苗,都是为了鸡毛蒜皮的一些破事,像一群瞎了眼的斗鸡,你叨来我叨去的,你说烦不烦人,值不值得搞得头破血流的?
所长的一席话把牛大梁惊呆了,他是怀着一肚子天大的冤屈来的,可以说理直气壮。没想到所长竟然是这样一种态度,这让他失望极了。他嘴唇闪了好久,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事情真的不大,的确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总得管一管,主持一下公道吧?你们就是吃这一碗饭的,你们不管谁管!
好吧,你说的也很在理,你先回去找一下村上,让他们先拿一个处理意见上来,我们再协同处理!
是啊,这万丈高楼从地起哩,他还真的忘了这重要的一环。
然而,村主任和支书他都上门去找了,他们都满口答应要协调处理,可反馈回来的信息让他做梦也想不到。村支书说,马战胜的儿子也住院了,他住在县医院。马战胜说,牛蛋是我儿子拿刀子戳了,这个他承认,但那是外伤,只是缝几针的事。我儿子受的是内伤,内脏也出了大量的血,也是非常严重的。另外,我们的牛也伤得很重,都被抵得皮开肉绽了,我们看病的钱谁来掏?事情总得讲个前因后果吧?这话把村主任和支书说了个大张嘴,过了半晌也没有泛上一句话来。
事情复杂化了,赔偿的事看来已经变得遥遥无期,十分渺茫,眼下唯一的选择只能把老太监卖掉算了,它惹的事只能由自己去承担,也算是咎由自取,眼下救儿子要紧。
太监被卖掉了,卖了五千元,按行事最少也能卖七八千元,可是那得一集一集地耗时间,他鸡屁股里等着掏蛋呢,实在是耗不起。
大夫说得没错,儿子是太虚弱了,血一补上,脸色就扑突突地红了过来,感冒也自然奇迹般地好了,两周以后就出院了。剩下的就是如何才能打赢这场官司,讨个公道合理回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