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晚年的时候,听力下降得很厉害,跟他说话,我们得把音量提高八度,有时一句话得重复两三遍。可奇怪的是,奶奶从来不用抬高声音与爷爷对话,她只需轻轻地说一句:“老头子,再添把火。”爷爷就会把折断的枯树枝一股脑儿塞进灶膛。有一次,奶奶低声喃喃:“老头子,当年我给你做的布鞋去哪了?”爷爷接过话茬儿:“你啊,那次给我做的布鞋偏小,走起路来脚趾头生痛。”又有一次,奶奶伸手指着某处,还没张口说话,爷爷就会意地搬来梯子,将挂在墙壁上的风干的板鸭取了下来。
在一间屋子里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的爷爷奶奶,相互之间的默契已达到无须对方开口,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已心领神会的程度。
那时候,爷爷奶奶都已七十多岁,他们身边的老友一个接一个地去世,奶奶有点担心,她不止一次对爷爷说:“如果你走了,我一个人活着多难啊!希望我比你先走。”我在不远处听到,心里酸酸的。
偏偏出事的是爷爷,去医院检查,医生宣布癌症已到晚期,他只有最后几个月时间了。爷爷反复地发高烧,时而神志模糊,连自己的儿孙都不认识,时而清醒,悲哀地望着他的晚辈说:“我被烧糊涂了,连你都没认出来。”他却一直认得奶奶,他艰难地露出微笑,慢慢地招手,示意奶奶过去。奶奶走开一会儿,他便四处张望:“她去哪儿了?”
奶奶躲在某个角落哭泣,哭一会,抹掉眼泪又回到爷爷身边,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儿孙们伺候爷爷穿衣喝水。眼睁睁看着骨瘦如柴的爷爷,挣扎在死亡边缘,她很害怕很无助。奶奶原本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经历过很多次生离死别。邻村的张奶奶病危时,她常去探望,张奶奶口齿不清,她几乎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聊了一下午。可是现在,奶奶却胆怯地坐在旁边不言语,她甚至害怕与爷爷独处。亲人们在厨房忙着熬药煲粥,我抱着爷爷换下的衣服去清洗,奶奶紧张地抓着我的手说:“漫青,你和我一起陪着爷爷吧。”
爷爷最终还是去了,奶奶瘦了很多,显得特别孤寂。两个月后我去乡下看望奶奶,家里冷锅冷灶,她说反正只有一个人吃饭,随便弄点什么填饱肚子就行。儿女们想接她去住,她不愿。我想,那老房子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下的记忆吧。